这一天他对善静说，他打算厚着脸皮去找博导。如今博导在一家地方性银行当副行长，好多人都去巴结，包括那些曾经对他口诛笔伐的人，那些曾经要把他从医院揪回来的人。萤辉也想去巴结，指望博导给他一个指引：如果服装师还要来纠缠庶皎，他打又打不过人家，怎么办呐？
善静听到萤辉要去找博导，觉得萤辉简直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她早就希望萤辉主动跟博导和好，以前因为庶皎在身边不便开口，没想到萤辉自己就幡然醒悟。要是博导还能把萤辉当学生，还接受萤辉点烟，还摆出导师姿态对萤辉谆谆教诲……善静提出跟萤辉一起去，萤辉竟然没有反对，可能萤辉太想巴结博导，甚至甘愿带上善静一起去巴结。
晚饭后他们就出门。夕阳下的校园空旷沉寂，仿佛置身于安宁静谧的丛林。只是夕阳太红，正在聚集的乌云不足以将血红夕阳遮蔽，于是天空像是鲜血淋漓。说不清这会儿的景色是灿烂还是破碎，总是勾起人满腹惆怅，甚至落寞感伤。善静紧紧挽住萤辉胳膊，知道萤辉心情不好，她近似夸张地表现自己的天真烂漫，以讨得萤辉一笑。果然善静的笑容让萤辉心头舒畅了些，他扯上善静奔跑，像国产电影里十分做作的男女追逐，只是没有出现“一爱就追，一追就倒，倒地又不敢扑上”那种镜头，因为他们蓦然望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位穿着超短裙的姑娘，疲惫不堪地贴靠在校门铁栅栏，一副无可依依的样子。突然看到萤辉、善静，她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边大声喊：喂喂喂……一边使劲招手。
靠近了才发现，就是那位跟随庶皎的小姐，她怀抱一个匣子，脚边大包行李。大概是门卫一直不让她进，她在此等候好久了，激动不已地对门卫说：我要找的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既然找他们，怎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门卫仍然将信将疑。善静睃向萤辉，萤辉已跟门卫说：认识她。但萤辉没把小姐领进校门，而是十分警惕地打量小姐，很怕小姐引来顾家兄弟。过了片刻没有发现危险，他径直走向路边那株巨大的塔松，这里既阴凉又隐蔽。善静紧紧拉住萤辉衣袖，冷冰冰瞟向小姐，小姐一手抱匣子一手拖行李，萤辉、善静都不帮她一把，她累得直喘粗气。总算靠近塔松了，她“呜”的一声哭起来，呜呜咽咽说：毛老板从不讲她哥住哪里，只说在大学，又不说在什么大学，害得我找得好苦啊，又不知道你们名字……听她哭得心烦，萤辉生硬地打断她：你找我们到底想干什么？小姐横过手背抹把眼泪，递上匣子说：这是毛老板……萤辉眼睛一鼓，顿时一身僵硬，甚至伸不出手去接，连眼珠子都不动，鼓睛暴眼瞪着小姐，只是嘴唇抖动。见此情景小姐吓得花容失色，似乎很怕对方怪罪她，她结结巴巴叙述：指当赶回龙王潭，就没事了。一下车就遭顾家兄弟围上，棒子砖头飞过来。等警察赶来，早就咽气了，话还没说一句呢！算是黑帮斗殴，就火化了。没人收尸，只好我去捧回骨灰盒……善静突然瘫下来，跌坐在草地，捂着脸凄厉呼号：怎么可能呀……萤辉使劲闭上眼睛，半张着嘴像在打寒战。过了好久萤辉才挣扎着接过骨灰盒，僵硬地弯下腰，算是给小姐鞠躬。不是小姐还有一分忠心，庶皎将尸骨无存。小姐却不肯接受感激，她慌忙背上行李说：那我就走了。萤辉想说一声谢谢，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倒是善静忽然想到：就没一样遗物吗？其实庶皎遗留的钱都在小姐身上，小姐却坚决地说：都烧了，都烧了。然后慌慌张张去拦出租车。萤辉终于哽咽出声：快回家吧，别再出来，外面危险……泪水喷涌而出，又哽住了喉咙，他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出租车开走。
善静摇摇晃晃站起，她并不是假装，尽管她不喜欢庶皎，照样哀恸得天旋地转。怎么就没有了呢？庶皎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她扑在萤辉肩上无声地流着眼泪。如果还有机会，她可能不再忌恨庶皎，可能会跟庶皎亲爱相处，一切怨恨忽然烟消云散，剩下都是庶皎的百般好处。善静甚至想到：庶皎哪点对不起她这个嫂嫂，哪点对不起这个家，可嫂嫂给了她什么？这个家又给了她什么？萤辉已站立不稳，但他还在坚持，他不想倒下，不想在马路边哭泣。他牵上善静的手说：回去吧。过两天把妹妹，送到她妈妈身边，她们团聚了，跟爸爸也团聚了，再也不会有人拆散她们……
晚上的黄宫三号，再次响起低沉压抑的哭泣，一直哭到深夜，哭得比上一次还要凄凉。没人来安慰，没人来吊唁，只是一对年轻男女偷偷哭泣。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至多有个沙大妈，逢人就叹息：唉唉，又死人了，又死人了。俺啥没见过，就没见过半年戴三回孝的……通常没有哥哥给妹妹戴孝，萤辉却一定要戴上黑纱。善静也戴了朵小白花，只是她不对人讲谁死了，不愿意给人知道庶皎死了。如果萤辉也不讲，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连公安也只是知道死了个毛甜甜。萤辉不可能讲，他几乎不再出门，经常独自望着窗外发呆。善静能够理解萤辉的哀伤，尽量不去打搅萤辉，一个人把洗衣、做饭的事都包揽下来。
可是哀伤的气氛总也不能散去，善静日复一日都是单调地重复洗衣、做饭、拖地，没有一丝欢乐。萤辉难得说句话，不是痛苦地呻吟就是默默流泪，或者自责懊悔，有时还梦呓般喃喃自语：早晚要走，不如一起走……他神情恍恍惚惚，似乎永远不能自拔了。一开始善静还陪着流泪，还温言劝慰，可一直这样悲沉萎靡，再能忍耐也厌烦了。尤其令善静沮丧的是，他们几乎不再秘戏，萤辉提不起兴致，即使勉强应付也只是唉声叹气敷衍了事。
终于熬到开学，善静像逃出棺材，只要有可能她就去系里，跟系里老师、学生在一起多少还有点欢声笑语。可中午、晚上，她还得回到宿舍做饭、洗衣，还得面对神情恍惚、萎靡不振的萤辉。善静惊讶地发现，她已不再喜欢这间宿舍，回到这宿舍她就浑身无力，甚至双腿发抖。
原先大部分家务都是庶皎做，那时善静还怄气，她才是这间屋的主妇，不需要外人帮她做家务，她要抢才能从庶皎手中抢到家务做。现在全部家务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感到自己像保姆，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不堪承受。如果萤辉能帮她做一点，即使不能帮忙，能在旁边说几句笑话，她也能得到点安慰，也不至于越做越累、越做越厌烦。可萤辉几乎麻木，饭到手就吃，也不管好歹；衣服拿到就穿，也不管搭配；无论善静怎么调情，他都无动于衷。至多看善静哭了，才把善静搂在怀里，让善静撒一阵娇，然后无可无不可地躺下，机械地满足善静总是那么强烈的需要。他越来越乏力，身体在消瘦，似乎腰杆也在弯曲，再也迸发不出火热的激情。没有激情的爱没有任何快乐，后来善静也不想做了，宁肯早点睡觉，第二天早点起来，早点去系里，跟系里老师、学生打趣逗笑。可这些也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反而更加空虚无聊，同时又惶恐不安，总是隐隐感到还要出事，而且可能出更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