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映雪缓过一口气,但浑身都在打战,泣不成声说:我还不如,那婊子养的。从来都是对她好,我知道,从小就对她好,当我傻子,一直骗我。不稀奇,我不要你们操心,只管操心她好了。还嫌害得我们不够,她们母女一样货色,臭婊子,烂娼妇,害死爸爸又来害哥哥……听她语无伦次,气得昏天黑地,善静油然而生厌恶:这小祖宗器量也小得不得了,简直容不得人。听到哥哥疼爱庶皎就气恨成这样,往后萤辉待善静好一点,岂不是也要气恨?善静再次想到萤辉跟庶皎戏耍时,那玩意居然笔直坚挺,谁知道跟映雪在一起会不会同样如此?善静想起史书上对康熙帝废太子的评价:“阴蒸诸妹”,强烈感觉到这张千工床无比肮脏。映雪也知道肮脏——不然她怎么能觉察出,善静、萤辉把她床弄脏了……一念及此善静恶心得要呕吐。
映雪的哭嚎像暴风骤雨,哭声大但不能持续太久,很快就一点没声音了。她把整个脑袋蒙在毛巾被,不再理睬善静。善静只好静静地等待,等到那些更加讨厌的人回来,另外铺了床,她仍旧跟萤辉同床共枕。
第二天起来,善静无意中听表妹说:映雪想考演员,已经去文化馆学习表演。果然映雪一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见到萤辉、善静爱理不理。善静猜想:映雪是彻底失望了,不想依靠哥哥嫂嫂了。说不清善静对此高兴还是难过,很想劝说映雪继续在家弄文凭,可这种自学考试文凭,弄到手又能怎么样?她又不能对映雪承诺什么。于是假装不知道映雪想考演员,她尽量使自己相信:映雪只是赌气,过一阵就会知难而退,演员也不是好考的!
萤辉的心情同样不好,肩负的责任太沉重,不仅要为映雪的工作负责,还要为堂妹、表妹的高考负责。可又很难推卸,只能把大多数时间花在督促堂妹、表妹温习功课上,其他都顾不上了,也就没在意映雪早出晚归,更没想到映雪会去考演员。母亲、姑姑、婶婶继续黑白不分地搓麻将,似乎做饭都腾不出时间,一日三餐都在三家之间轮流安排。轮流到正房萤辉家安排时,只好善静充当主妇。善静同样不愿下厨房,可她是长房媳妇,不能不下厨房。下到厨房她就想哭:我一个博士,竟然落到伺候这些人渣!她实在没法爱上金家人,如同萤辉厌恶安家人一样。好在萤辉也不是恋恋不舍这个家,借口学校里还有事,十几天后他们就离开了。
假期里校园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萤辉走得飞快,善静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知道萤辉着急什么,无非挂念庶皎。庶皎一个人留在如此寂静的宿舍,这些天不知多孤单多寂寞,不知多伤感多凄凉。萤辉风尘仆仆地敲响宿舍门,却是敲不开。拿钥匙来开,又是反锁了。以为庶皎还在睡觉,他使劲地敲,终于把门敲开,来开门的竟然是服装师。萤辉稍微瞥了一眼,立即就明白服装师和庶皎在干什么勾当。尽管庶皎装得若无其事,连头发都梳理整齐了,但她和服装师的神情还是足以表明,刚才他们在床上。萤辉惊得目瞪口呆,感到天旋地转,差点瘫在地上,他尽力抓住门框,免得自己倒下,把门框抓出深深的指甲印……
萤辉、善静回家后,庶皎不敢随便出门,怕副总暗算她,怕顾家兄弟发现她找上来追杀她,校园里又空空荡荡,除了跟沙大妈闲扯几句,再没一个人可以说话,白天黑夜都感到漫长煎熬。一天夜里她出来上盥洗间,遇到服装师。假期里没课服装师就黑白颠倒,白天不容易看见他,以为他也放假回家了。现在突然相见,庶皎竟然有些惊喜。她又去看服装师画画,服装师一定要创作出惊世之作,宿舍里到处挂满人体写生。庶皎有些难为情,孤男寡女深夜面对这些裸体画,难免触景生情。
她尽量表现得无动于衷,甚至大胆纠正服装师:你那画的都是些丑女人。服装师明知故问:那你说,哪些部位画得丑?庶皎冰冷地盯着服装师,盯得服装师躲躲闪闪,才不无羞涩地说:肯定是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啦!她已心潮澎湃,目光像通电的灯光迅速火热,盯得服装师结结巴巴说:那……那……他没想到庶皎如此大胆直率,别过脸不敢直视庶皎。
见此情景庶皎油然想到:正好做笔交易。她饥不择食,连必要的婉转都省略,直接问:你出多少钱?服装师从不去外面找小姐,一时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也可能他根本没想到庶皎做过小姐。愣了片刻服装师以为自己恍然大悟了,以为庶皎同意当人体模特,他喜出望外,这正是他一直的期盼。他对艺术相当执着,他心目中艺术高于一切,为了创作出他满意的作品,他什么都不在乎。现在就缺庶皎这样的人体模特,多少钱他都肯出。何况在他心目中,庶皎高贵圣洁,天使般完美无瑕,不是一般模特可相提并论。他说:随便你要、要多、多少钱。激动得声音都发抖。庶皎却不肯开价,毕竟是邻居,这种事讨价还价难以启齿。但也不想贱卖,起码也要一百两百,不然遭对方看轻,日后一再纠缠也麻烦。
庶皎冷笑一声说:贞节无价,你出不起!看庶皎转身就要离开,服装师慌忙问:一万总够了吧?庶皎缓缓回转身,看服装师急得额头都冒汗了,不像打胡乱说,她伸手说:先给钱。服装师一把掀开凉席,棕绷上铺垫了不少花花绿绿钞票,一千一沓,他随手拣了十沓。庶皎坑蒙拐骗什么没做过,心理素质非比常人,她不惊不诧不慌不忙,收好钱说:你这屋太脏,去我房间。服装师说:这些颜料画架,搬动起来太不方便。庶皎一愣:你想怎么做?服装师说:我出价不少了,你要允许我随便怎么画。庶皎别过脸“扑哧”笑出声,她有些失望:原来他只是想画。笑过了庶皎说:别把我一身好衣服弄脏,等我换了睡衣来。其实她要先把钱拿回去,怕服装师过后反悔。
脱光一身的庶皎,美得让服装师神魂颠倒。服装师还惊讶地发现,多出一道伤痕。这道伤痕在一般人眼里没有任何美感,但在服装师眼里像维纳斯的断臂惊心动魄。光是画出肢体、器官,画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幅图画,有了这道伤痕以后,美丽的图画就隐含哀伤的故事,就能无声地诉说苦难,诉说美丽的破碎,诉说少女遭受的摧残……服装师被深深震撼了,竟至于泪如泉涌,他正是要表达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看得心碎。
几天后他就完成一幅油画《少女》,画面集中表现的是:代表孕育生命的丰乳和小腹,代表生殖的器官,代表支撑生命的双腿……他画得非常美,画得精细入微,几乎能感受到皮肤的温热。同时把那道伤痕画得很艺术,画得刺人心痛,一看就禁不住愤怒:谁把如此美丽的少女摧残了?起码男人看了会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保护我们的女人!庶皎却不愿意看,一看就勾起她的伤心。不过,从此她就对服装师有些好感了,即使服装师想得寸进尺,她也不拒绝,她实在寂寞,就容许服装师留宿。每次服装师都受宠若惊,每次都要沐浴更衣后才去接受那软玉温馨……
突然面对这样的尴尬,连善静都难以接受。服装师这种人渣,黄宫里谁肯睬他,多看他一眼都恶心,脏兮兮臭烘烘,还自鸣得意地甩动一头乱蓬蓬长毛卷发,像从染房爬出的一头野狗。庶皎怎么能容忍这种人上床?博导还算一表人才,还算高大魁梧,服装师算什么?虽然他自称练过武术,看样子确实也精干,但他那么矮小,恐怕那玩意都没发育健全,跟这号人厮混图什么!善静打扫房间、清洗被褥,她一言不发,用沉默表明她比萤辉还要愤怒。
萤辉更是没法平静,他接过庶皎递来的一杯水,双手都在抖。庶皎很害怕,倒不是为自己的行为懊悔,而是没想到萤辉会气恨成这样。萤辉的愤恨并非完全因为他鄙视服装师、厌恶服装师,还有嫉妒,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醋意。他把庶皎当妹妹,也理性地把这种关系限定在兄妹范畴,但又确实感觉到,他在庶皎身上寄托的不仅仅是兄妹之情。只要看见庶皎跟男人接触,他就无名火起,包括当初庶皎跟博导亲昵。只是他不得不忍受而已,如同当初他忍受博导对善静的过分关心。现在他忍无可忍,沉默了一阵又沉默一阵,他脸色苍白,低沉而又威严地喝问:到底怎么回事?庶皎不敢看哥哥眼睛,她别过脸望着窗外说:没什么事,不过是他求我当模特。
你当过了?
庶皎点点头,她以为承认当模特总比承认有奸情好,却没想到萤辉和大多数人一样,听到人体模特就联想到:众目睽睽下赤身裸体,任由人家狎玩,任由人家反复描绘。他眼前浮现无比丑陋的画面,再次怒火攻心,他“噌”地冲向服装师宿舍。
服装师房门虚掩,他并未惊慌失措,他已付给庶皎很多钱,很坦然地蹲在画架前继续完善他那付出巨大代价的《少女》。突然门被“呯”的一脚踹开,萤辉居高临下指着服装师鼻尖,厉声问:你拿我妹妹当模特?也就在这时,萤辉已经瞥见那幅《少女》,同时瞥见那幅庶皎的全身画像,他狂暴地嘶吼:我日你奶奶!他随手抄起板凳“噼里啪啦”砸向画架,服装师慌忙拿自己身体去掩护,这些画比他生命还重要。可萤辉已经发狂,他不管面前是人还是画,抡起板凳就砸。服装师遭他一板凳砸在背上,疼得“哎哟”一声扑在地上。萤辉还不住手,又砸向那幅《少女》,服装师立即像弹簧蹦弹起来,这幅《少女》花去他多大代价啊,而且凝结他多少心血!你他妈敢……他话音未落就扫地一铲,一个扫堂腿把萤辉连根铲倒。
萤辉在服装师面前像大人面对小孩,竟然被服装师轻易就铲倒,他不相信自己打不过面前这个侏儒样的东西,爬起来奋力扑向服装师。服装师确实练过拳脚功夫,萤辉不是他的对手,他见萤辉一副拼命的架势,矮身闪过猛扑来的萤辉,顺势一个背摔,把萤辉“轰”地一声摔出门。萤辉不算十分壮实,这一摔受伤不轻,摔得萤辉凄厉一声惨叫。可他还要战斗,还要挣扎着站起来。服装师纵步跳上去,骑在他身上使出一招“弯弓锁喉”,用臂弯死死箍住萤辉脖子。萤辉立即感到透不过气来,感到快要被服装师箍死了,他拼命蹬腿,双手胡乱抓扯,接近垂死挣扎……
听到萤辉惊心动魄的惨叫,善静、庶皎一拥而出。看见两个男人打得不可开交,善静不敢上前帮忙,她从没打过架,不知道怎么帮忙,只能飞跑着上楼去呼救。庶皎阴沉着脸走过去,发现萤辉已遭服装师箍得脸都变色,别人看不出她能看出服装师已使出“弯弓锁喉”,这是置人于死地的杀人招。
庶皎轻轻一抖:怎么能下这种毒手!如同母亲看见自己孩子在挣扎,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就“呼”地拔出大号瑞士军刀,她没有其他力量,只有刀子和身体,使用刀子几乎成为她的本能。服装师还没意识到危险,他已气急败坏,继续恶狠狠地吼:老子的画呀,你狗日拿命来抵偿……突然庶皎飞腿一脚,服装师慌忙闪过,他快庶皎更快,庶皎如影随形粘上他,“嗖嗖”就是几刀。服装师倒地一滚,已经血流如注,多亏他身手敏捷,他滚进房间就“呯”的一声关上门。
慌忙赶来的沙大妈大喊大叫:杀人啦,杀人啦!庶皎白她一眼,不慌不忙地去盥洗间。其实她很慌张,她知道这几刀的后果,不像前次杀博导没人知道,这次一定要被追究杀人行凶罪。她假装从容不迫,实际上动作非常迅速,她洗去手上血迹返回黄宫三号,随便换件裙子,飞快地拿上全部现金,拎上包就快步走出黄宫。走出校园她才哭起来,她泪流满面,没有太多时间给她选择,公安随时可能追上来。她去发廊召唤上那小姐,她需要一个助手一起赶去龙王潭,除此以外没有更安全的地方,她现在已有好多钱,她相信这些钱足以摆平一直追杀她的顾家兄弟。
善静的呼救惊动了二楼正好也在宿舍的女警察和法学老师,等他们冲下楼来,沙大妈、萤辉已吓得魂不附体。女警察没过多追问细节,只是尽力淡化此事。她对服装师说:你可以要求追究庶皎的刑事责任,但庶皎也可以要求你民事赔偿,你侵犯了她肖像权。服装师没说他跟庶皎是交易,甚至没说他在庶皎身上花去了好多钱,他始终沉默以对。也许他和博导一样,并不想将事态进一步扩大。也有可能,他和博导一样对庶皎爱恨交加,说不定还是爱大于恨。
一切都出人意料,经过女警察很技巧地处理,服装师被送去医院后,此事就波澜不惊地平息了。正好又是假期里,没有造成恶劣影响,学校也尽量掩盖。
萤辉惊魂稍定后,发现庶皎不知去向,他愤恨不已:去死吧,去死吧!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善静就听到萤辉低声哼唱:
哥——哥——
你在哪里哩?
……
善静听得心酸,知道萤辉在思念庶皎。她不知道萤辉不仅思念,还很焦虑,很怕庶皎回到龙王潭。但他又尽力使自己相信:庶皎不会那么傻,明知顾家兄弟在追杀她,还回龙王潭找死。也许庶皎仅仅是躲藏起来,等一阵发现公安并未追捕,庶皎就自己回来了。回来服装师会找麻烦吗?服装师会善罢甘休吗?萤辉很恐惧、也很羞惭,如果庶皎再回来,如果服装师不依不饶,甚至公然纠缠庶皎,他如何应对?可能他会给服装师两耳光,然而他打不过服装师,服装师练过武术……
他再次感到自己很无力、很无助,他知道如今社会依赖权力、财力和暴力,而他没有权力也没有财力,他只有知识,知识没有力量。他不期然而然地想到:可能他需要低头,比如巴结权贵,寻求权贵庇护。可谁能接收他呢?谁肯庇护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