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拿不出钱办酒席,要办就得大家分摊开销。姑姑说她出一千,婶婶说她也只能出一千,母亲勃然大怒:加起来才两千,能做啥呀?要办就要办得像模像样,免得人家说我们三尺绸缎做旗袍——光遮胸口露屁股!姑姑说:那也只好将就。这老房子眼看就要拆迁,妈B哟,为房子的事我天天忧愁,你还要去铺张,你有多少钱铺张?
放你妈的屁,是我要铺张啊?都不肯多出就算啦,算啦!反正我这张脸早就丢尽,烟熏火烤过的砂锅——再洗也黢黑。
……
善静却在想:这么大的院子,如果拆迁,得补还多少房子啊?还有那么多古董家具,怎么会没有钱?她瞟了萤辉一眼,希望萤辉说句话。之前她从没指望操办婚礼,以为金家像安家穷得一贫如洗,不然萤辉的父亲过世,也不至于把萤辉的积蓄全都贴补上。现在看金家不是没钱的样子,她就不甘心了,总不能一毛不拔就娶个媳妇呀!
其实这些家具、房子都是庶阿姨的,虽然他们把庶阿姨轰走,但房子的产权并不能因此变更。金县长在位时没人对这房子说三道四,查处金县长才牵扯出房子的产权,房管所非要说这是公房,金家决不接受这种裁定,一直闹到现在还没结论。家具倒没产权纠纷,但涉及三家人如何分配。现在一家占几件,都没进行过估价,不知道谁吃亏谁占便宜,还能相安无事。如果出售,事情就会很复杂,就需要逐一估价,就需要重新分配。尽管三家人吵嚷不休,仍然很团结,再不团结更加没力量,都不希望因为重新分家闹得散伙,宁可这样“搁置争议、维持现状”。
萤辉不会给善静解释这些,在他看来这些陈年老账像狗屎,不拨不臭越拨越臭。除了担心善静知道后难以接受外,根本还是他需要隐瞒。他需要隐瞒的事很多,这些耻辱的伤疤和纠缠不清的是非,没必要揭示给善静看,连他自己都不愿意触及。偏偏善静又是机心深藏,即使到了现在,几个长辈终于吵累了,母亲问善静:你看咋办,你们能拿出多少钱?善静仍言不由衷,温柔地笑着说:我们没钱,也不想给家里添负担,妈妈看着办吧。母亲霍然起身说:那就别浪费,办不起酒席就不要办!善静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但她仍是笑容满面。二叔很失望,却不敢强行做主,他惧怕婶婶,他那些叔嫂间偷鸡摸狗的事被婶婶当把柄捏在手,从此就像牛被牵住鼻子。他所能做的仅仅是说:那就今晚,我先请一顿,算接风洗尘吧。
不过出门吃顿晚饭,母亲、姑姑、婶婶也要回到房间精心打扮。可能很久没上饭店了,她们像遭人遗忘的明星,十分珍惜这次出场机会;也可能她们习惯如此,她们在这县城曾经风光无限,即使如今落魄,也不甘心与贫贱为伍。她们也善于打扮,本来就时髦,打扮后更是浓艳妖娆,不用介绍就知道是小县城的官太太。善静不知道她们的钻戒、手镯、项链都是假货,衣服也是仿冒的名牌,只是觉得自己好寒酸。还算新媳妇呢,素面朝天没有妆容,没一样佩饰,连戒指都没一枚,她心头翻涌着说不出的酸楚。
县政府招待所就在旁边不远,他们像在自己家里,主动跟人打招呼,但人家不大理睬他们。偶尔有个人主动招呼他们,他们又一脸傲气,轻描淡写地回应两句支支吾吾。没有要包厢,专要大厅一角那张偌大餐桌。大堂经理可能领教过他们的张狂,不敢招惹他们,唯唯诺诺把他们领到座位,然后说县里有个会议伙食需要安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场合他们倒不吵嚷,也不再脏话连篇,尽量显得很有教养。萤辉在他们面前仍旧不敢随便说话,毕恭毕敬地注视着那几张随时可能勃然大怒的面孔,时刻准备有问必答或者洗耳恭听,顾不上看护善静。二叔家的女儿、姑姑家的女儿在念高中,只顾跟映雪低声谈论什么事,也把善静冷落在一边。善静主动凑过去,侧身面向映雪,听她们谈论什么事?
原来是堂妹听到个消息,一位香港导演来招收女演员,她想去报名。表妹劝她不要去:我听到的消息是带去香港做小姐,不然为什么做妇科检查?为什么非要处女……发现善静在听,映雪问:嫂嫂你说呢,好去吗?善静笑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问你哥吧。映雪翘起嘴说:他肯定不同意,只晓得拿文凭才是正道。不然我也去,守在小县城闷死了!善静不无担忧地说:没文凭去外面找工作很难,说不定就落进圈套。像你们个个都这么漂亮,还是不要轻易出门好。映雪轻轻叹息一声问:等我考完本科的全部课程,你们真的能给我找到好工作吗?
堂妹、表妹也眼巴巴地望着善静,如果能得到善静肯定的答复,她们同样受到鼓舞。她们明年就高中毕业,万一不能考上大学,也是迫切需要帮助。善静却在想,她和萤辉有什么能力帮人落实工作。何况即使有能力她也不愿意,一个庶皎就让她足够头疼,怎么肯再来拖上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她坚决地摇摇头说:这种自学考试的文凭没什么用,除非有权力,有权力什么文凭都管用。我跟你哥只是普通老师,一点权都没有……
“哎——”二叔突然插断话,坚决地吩咐:这是你们必须承担的责任。三个妹妹都要带走,我们没能力了,只好依靠你和萤辉。善静暗暗心惊:三个都要交给我们?凭什么呀!她灿烂地笑着问萤辉:听到二叔吩咐了吗?萤辉不敢迎接二叔的目光,只是生气地责怪堂妹、表妹:成绩那么差,怎么可能考上我们大学!二叔不以为然,他说:我了解过了,大学招生现在名堂很多。比如张三成绩好,李四成绩差,如果张三父母没什么背景,就提前把李四的名字也改成张三,然后张冠李戴,把真正张三的高考成绩调包给假张三(李四),反正是手工送档,连档案都可以调包。这当中关键是疏通,只要疏通好,什么不可能都有可能。
萤辉对此也有所耳闻,他说:疏通要出钱,起码上万元。婶婶尖叫起来:上万?你们当哥当嫂的,都在大学工作,不好想点办法吗,我们去哪里凑那么多钱?叔叔使劲一挥手,他喜欢作指示,骺胸气喘说:既然说到这个话题,就来认真商量一下。明年这两个都要参加高考,必须趁早准备。比如现在就把名字改一改,然后你们去学校疏通招生关节,就算花万把块钱,也合算……善静起身上洗手间,不想再听下去。别说不可能,就是有可能她也不想把这两个弄到身边。不光是念书,一旦弄到身边,她们会去食堂吃饭?说不定就像庶皎,也挤到黄宫三号来,那将有多少没完没了的事啊!你们倒是轻松,一把推出去了事,横竖赖在哥哥嫂嫂身上。善静越想越窝火:你们的女儿关我什么事,与其照顾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干吗不把我那三个侄儿接到身边,简直痴心妄想!
再回座位时,善静肺都要气炸了。萤辉居然答应下来,婶婶、姑姑准备各自拿出一万元,给萤辉提前去疏通招生关节。怎么疏通?善静恨恨地想:金萤辉,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些管招生的人谁睬你?你算什么,小助教!再说啦,你敢去送钱吗?知道怎么送吗?你要有这点能耐,我那职称的事你干吗不去活动?你呀,呸!可善静仍旧笑意盈盈,只是在心头盘算:一定要阻止萤辉。如果花了两万块钱而没办成事,那么凶悍的姑姑、婶婶,非把你金萤辉生吞活剥了!
其实萤辉并非乐意招揽这些麻烦,他对映雪都没尽到为人兄长的责任,为堂妹、表妹承担责任更是情非所愿。可他又确实很为堂妹、表妹忧心,如果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呐?只好像映雪,一直找不到工作,一直守候在家。如果不能守候在家而出门打工,弄不好就像庶皎。二叔的主意看上去痴心妄想,未必不能试一试。他也知道自己没能力,不敢保证两万块钱就能疏通所有关节。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疏通,但还是决定尽力尝试。
见萤辉把千斤重担接下了,二叔、姑父如释重负,母亲不无得意地说:还是我的萤辉有出息,你们生些女儿屁用!婶婶无言以对,只好酸溜溜地说:哎呀,就大嫂你有儿子,我们都眼馋你,都巴结你,好了吧?姑姑“呸”一声说:啥话哩?萤辉不光是她的儿子,也是我们侄儿呀!怕她们又吵起来,映雪赶紧笑嘻嘻地说:都来敬哥哥嫂嫂一杯酒,我们姐妹全靠哥哥嫂嫂了。
善静苦笑着,却笑容满面地接受三个妹妹敬酒。就在这时,她感到映雪好刺眼,刺到了她心头。映雪也是换了衣服来,穿一条红色紧身七分裤,把后臀勒得滚圆,连前阴都绷得凸显出来,几乎能看清外阴轮廓。善静强烈感到恶心:骚货,跟庶皎一模一样的骚货!她恨得咬牙切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如此痛恨,先前她还喜欢映雪。她又瞥了一眼堂妹和表妹,同样衣着暴露,中学生打扮得这么时髦干什么,哪点像学生样子!这种妖里妖气的东西,就是招进了大学,也只会风花雪月,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惹出麻烦谁来料理,金萤辉你去死吧,不遭这些妖精害死你不甘心!
善静再善于掩饰,也担心自己不能克制。如果这时只有她和萤辉,说不定她也大吵大闹。甚至可能摊牌:要你这些妹妹还是要我?要我就别跟她们纠缠,我没法忍受,哪个女人能忍受!一个庶皎就烦透了,你还要两个三个。往后我算什么?操心她们学习,伺候她们生活,大家挤在一起……善静不敢往下想,只是想:她们跟我毫不相干!金萤辉你一定要长兄代父,那就我走,我决不做什么嫂母,我已烦够了烦够了烦够了!她感到胸口要炸裂了,一点没有胃口,勉强喝了几口汤,说她头晕得实在厉害,她想早点回去。看她脸色确实不好,映雪非常想讨好她,就陪她先走。
映雪要去铺床,善静却不想跟萤辉同房,她恨死萤辉了,担心自己克制不住,怕今晚就跟萤辉翻脸。她需要稍微平息一腔怒火,需要冷静地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阻止?于是她说,她想跟映雪睡在一起,难得见个面,想跟映雪讲讲私房话。
映雪欢天喜地,她很喜欢善静,善静亲切随和,简直没脾气,永远都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好相处。映雪甚至想,这回就跟他们去省城,一边自学考试,一边等待哥哥给她找工作。待在这小县城闷死了,除了贫下中农就是市井小民,没有高雅,没有时尚,也没有娱乐。她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仅仅是顾忌哥哥只有一间宿舍,虽说是兄妹,大男大女同居一室也不方便,她才一直没提出跟去省城。现在哥哥已娶嫂嫂,她跟去也方便了,可以给他们做家务,往后还可以帮他们带孩子,暂时没工作也不要紧……这一切必须嫂嫂同意,不然嫂嫂冷脸冷色也让人不舒服,弄不好就惹得两口子为了她吵架拌嘴。只要讨得善静欢喜,只要嫂嫂同意,说不定这回她就好跟过去。
她帮善静弄好洗澡水,趁善静洗澡时又把她换下的衣服洗了。再摆出零食,重新沏一杯茶,想给嫂嫂交心交底地谈一晚上,把她的忧愁和苦恼都讲出来。她有些少女的心事对母亲也没讲过,倒是很愿意讲给嫂嫂听。
可善静上床就一言不发,她关了灯,面朝墙壁背对映雪,似乎困极了。过一阵发现她并没睡着,不停地翻身,映雪低声央求:嫂嫂你别睡,跟我讲讲话吧。善静只好转过身问:你想讲什么?映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就直截了当:这回就带我去省城,好吗?善静差点惊跳起来,不过并没有激烈反应,而是叹息着说:住不下,就一间宿舍。映雪笑嘻嘻扑在她身上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只要住沙发,一点不妨碍你们。你们要做那种事,我就躲开。善静倏然脸红,拍了映雪一把说:姑娘家不害羞,什么都知道。映雪以为她同意了,欢笑着咯吱她:你才不害羞呢,睡个午觉都把我的床弄得脏兮兮。善静遭她咯吱得不胜痛痒,又好气又好笑地还击,黑暗中看不清映雪娇嫩的面容,也看不见映雪无比性感的高胸、圆臀、纤腰,善静又觉得映雪很可爱了。她忽然冒出个主意,与其给庶皎占据那张单人床,不如怂恿映雪去,正好把庶皎赶走。这么一想顿时兴奋起来,她止住映雪戏耍,十分严肃地说:我跟你说件事,你一定要保密。要是你哥知道是我透露的,非宰了我不可。
什么事这么严重?
你先发誓,不然我不讲。
我发誓,要是讲出去我头上长疮脚下流脓。这算发毒誓了,你讲吧。
善静却不急于讲,故意装得很为难很无奈的样子,吞吞吐吐说:我很想把你带去,你一直留在县城我和你哥都不放心。可是真的住不下,你知道为什么吗?庶皎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黑暗中看不见映雪什么反应,可能映雪惊呆了,也可能气晕了,反正没声音。善静尽量刺激映雪,继续残忍地讲下去,从她和萤辉去龙王潭寻找庶皎开始,开口闭口不谈庶皎的好处,只说萤辉对庶皎多好:不要庶皎外出工作,把庶皎差不多养起来,恨不能含在嘴里揣在怀里,看庶皎稍微做点家务就心疼不已。还每天给庶皎补习功课,要把庶皎培养成大学生,如今的庶皎不得了啦……“哇”的一声,映雪像遭人一锤子砸在身上,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号啕大哭。哭声很吓人,吓得善静直哆嗦。她不想哄劝,可听着这揪心揪肺的哭声也难受。她起来开灯,在强光照射下有助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