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真的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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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心无所栖(1)

将近黄昏班车到达县城,善静发现萤辉一点没有回家的喜悦,倒是像回去服刑,一路上都愁眉不展。走出长途汽车站,善静以为会像前次去龙王潭,两人手挽手吸引无数惊羡的目光。没想到萤辉头都不敢抬,只顾拖着行李箱走得飞快,也不要善静挽住他胳膊,似乎很怕人家注意他。仍旧被人注意上,县城实在太小,就一条街,似乎都认识萤辉,不断有人冲着萤辉指指点点。在经过一家茶馆时,几个乡绅模样的人竟然粗声大气议论:

金县长就这个儿子有出息。那些女儿都是狗尾巴草长在墙缝——根子不正。

哪止女儿!那些当爹的,哪个不是百年乌龟下臭卵——老坏蛋?那些当娘的哪个不是白骨精装新娘——妖里妖气?

难怪那家人总是进错门上错床,姑嫂妯娌撵得乌烟瘴气。讲个笑话给你们听。说是嫂嫂在洗澡,叔子突然闯进去,嫂嫂问:闯进来对得起你哥哥吗?叔子转身就走,嫂嫂问:你走了对得起嫂嫂吗?叔子又回来,盯着嫂嫂看,嫂嫂问:光是看对得起你自己吗?

哈哈,要我说啊,都是小麦地里撒苞谷——杂种!

……

接下来的话更加不堪入耳,街道两边浓荫蔽日,应该很阴凉,可萤辉大汗淋漓。善静无声无息跟在萤辉身后,心头翻涌起说不出的难过,望着萤辉弯腰低头战战兢兢的样子,善静甚至想:难道这些是真的?不然干吗不冲上去两耳光,这么恶毒的话也能忍受?

总算来到一座砖砌门楼前,萤辉终于直起腰杆说:到了。然后抹把汗,牵过善静再次低声叮嘱:一个字都别提庶皎。善静使劲点头说:头一次上门,我好紧张啊。萤辉摇头苦笑,推开虚掩的漆黑大门,里面好大一个院落,房子也整齐,虽然只是砖墙瓦房,但屋檐很高,透着一种巍峨气势。萤辉大喊一声:我回来了。似乎这院子很久没来过客人,马上就听见正房和两边厢房都“嘎吱嘎吱”打开。

太阳已落山他们还在午睡,可能晚上打麻将习惯黑白颠倒。映雪最先出来,揉着眼睛睃向善静,甜甜地笑着,模样很可爱。她比庶皎大几个月,看上去比庶皎小许多,明亮的眼睛清澈得像泉水,满脸都是纯净笑意。萤辉介绍善静:这是嫂嫂。映雪惊得一吐舌头。善静红着脸问:这是?萤辉说:映雪妹妹……一阵“咯咯咯”笑声把他们话岔断,笑声无比洪亮,但不是开怀大笑,更像戏台上亮嗓子。随着笑声出来个女人,很难看出她真实年龄,应该五十来岁,但头顶盘个飞扬的发盘,脸上浓妆艳抹,衣服比姑娘家还时髦。萤辉慌忙叫一声妈,显然很怕她。随即又赶紧回头,招呼陆续出来的姑姑、婶婶、二叔、姑父……善静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谁,十分尴尬地站在庭院中间。映雪给她端来椅子,其他长辈还站着,她不敢先坐下。萤辉吩咐她:把你买的礼物拿出来。善静并未买任何礼物,都是庶皎买的,她有些难为情地打开行李箱,先给母亲一件衬衣。母亲一板脸说:浪费!但马上就比试。她身材真好,一看就是舞蹈演员的体型,稍微一对尺寸就点点头说:还好。姑姑、婶婶都抱怨:怎么一模一样?不过她们很满意,如果不是一模一样肯定责备萤辉厚此薄彼。

忙乎一阵都坐下,萤辉说:我们已经结婚,怕给家里添负担,就一切都简单,不用再办礼了。二叔马上训斥:你这孩子目无尊长!结婚这么大的事,你就敢做主?母亲“啐”他一声说:就算跟你讲了,你是有钱办几桌酒席,还是能给侄儿媳妇三百五百见面礼?婶婶十分不乐意,她说:大嫂你不会说话就打哈欠,再是落难了也该办几桌酒席!母亲“噌”地跳起来,她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决战到底的架势:那你分摊多少?给他老子办丧事,你们不过分摊几百块钱,就叽呱叽呱几个月!婶婶也跳起来,像只螳螂翘起屁股探出上身,精瘦的身体蕴藏着无数能量,指向母亲鼻子问:你死男人,我们帮你分摊开销,还要咋样?

放你妈的屁!那只是我的男人啊?那不是你们大哥啊?

姑姑模样清秀,嗓音却嘶哑难听,并且开口就是脏话:妈B哟,又吵又吵又吵,进门就听你们吵,为老不尊也不怕孩子们笑话!

映雪笑嘻嘻地说:吵吧吵吧,吵累了都没力气做饭!她扯上善静说:只好我给你煮碗面条。善静已在路上吃过午饭,但还是跟随映雪去厨房。映雪说:除了煮面条,我一样都不会。善静喜滋滋地说:我最喜欢吃面。其实她并不喜欢吃面条,而且一点也不饿,只是不想辜负映雪一片好意。她见到映雪倒喜欢,不像庶皎透露一股冷艳杀气,也不像庶皎色香逼人。映雪像透明的玻璃人,不像庶皎神秘叵测,还喜怒无常,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拔出刀子,时刻都要提防她。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庭院,那些人倒不吵了,似乎在取笑萤辉,嘻嘻哈哈也算热闹。萤辉给他们介绍,善静是剑桥博士,他们都喜笑颜开,还有些扬眉吐气。但很快就诉苦。二叔肥胖得说话都喘,却是很爱说话,说家里现在很难,他所在的物资局大不如从前,姑父所在的供销社也要搞承包,他和姑父都在活动另外安排工作。安排工作需要送礼,他们拿不出钱送礼,到现在还没有安排。

姑姑接上话说:现在是妈B哟,没一点王法了。大哥当县长的时候,再贪也就几千块钱,再嫖也就一个情妇。现在妈B哟,安排个局长最少花几万!

婶婶不无遗憾地说:那时候大哥应该多贪点。反正要坐班房,整个几万十万留给我们,也好多给他烧几炷香。

放你妈的屁!母亲又骂上了:只想把你们大哥整死,你们咋不去贪呢?一个物资局长、一个副食品公司经理,随便叼两口回来,我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

哎呀,都怪大哥!姑父面相斯文,模样像读书人,其实没念几年书。他同样满腹怨气:那时大哥应该把我们安排得好一点。结果给二哥安排个局长,还是副的,有啥用啊?说起来我也是个经理,可那倒霉供销社,要搞承包,我们都是靠“运动”起家的,哪会做生意,怎么去承包?

二叔叹息:大哥那时候多少还要顾忌点影响,缩手缩脚一样都没捞到,就是那缂丝画也弄丢了。

一听缂丝画,母亲马上想起一件事,她问萤辉:会不会给那娼妇了?你老子才死几天,那娼妇就没影子了。前不久你们学校还来信问派出所,婊子养的庶皎跟你啥关系,这是咋回事啊?

萤辉大吃一惊:我们学校来调查?

是啊是啊,一直要问你呢,你们学校咋知道那婊子养的?为啥要调查你跟那婊子养的啥关系?

姑姑一把揪住萤辉衣袖,横眉怒眼问:是不是那婊子养的找到你学校了?

萤辉慌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就是找上来,我也不会理睬她。

母亲将信将疑:难说。从小你就跟那婊子养的撕扯不开,她再妖猸狐狸把你纠缠,很难说你狗东西不动情。

……

厨房里的善静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没想到金家女人如此粗俗不堪。看模样都粉脸妖娆,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哪点不像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却是脏话连篇像泼妇。往后怎么跟这些人相处?难道还要讨好她们?简直是人渣!安家再有万般不是,也不会说出娼妇婊子这种不堪入耳的话。善静身上阵阵发冷:怎么落到这号人家当儿媳?她像是在做梦。更可气的是萤辉,比善静在安家还要驯服,面对长辈像老鼠见到猫,面对唾沫飞溅训斥他也不为自己辩解开脱,而是低声下气一味讨好,至多沉默以对。

庭院里那些人还在轮番盘问萤辉:究竟庶皎有没有找过他?都是娼妇婊子一类的话,听得善静无地自容。不过善静还是尽量微笑,怕映雪看出她一脸憎恶。同时也在想:庶皎究竟是什么人?她轻轻挥动一把蒲扇,假装不经意地问:他们在说谁啊?映雪眯起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个,我哥也没给你讲过吗?

善静摇头说:你哥不喜欢讲家里事。

我也不想讲。不知道就算了,羞死人,懒得说!

善静仍然试探着问: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映雪正在搅动锅里面条,听到这话她“啪啪”敲打筷子:哎,你不要乱猜啊!那婊子养的跟谁妹妹?

透过蒸腾的热气也能看出映雪娇容变色,善静轻声责怪她:好难听,不要说脏话。

谁要你去提她?提起她我就恨得心口痛!

善静倒真的心口痛了,一口气盘结在心不能疏散,她感到自己要瘫倒了。显然庶皎不是萤辉的妹妹,似乎还是个妓女的女儿,似乎给这个家庭造成过巨大灾难,连映雪都对她切齿痛恨。难怪萤辉一再叮嘱她不要提起庶皎,难怪庶皎不敢一起回来。萤辉干吗还收留她呢?妓女的女儿绝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她敢捅刀子,难怪她敢掩护偷钱的小姐,难怪萤辉跟她嬉戏时那玩意笔直坚挺……善静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庶皎跟萤辉的关系不知多肮脏!但是,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凭女性的直觉善静感觉到,如果庶皎跟萤辉确实关系暧昧,甚至已苟且野合,为什么不把她请走?随便找个理由就好拒绝善静在黄宫三号留宿,请走善静他们不是更加自在?善静想得头都要炸了,心头一阵一阵刺痛。她心事重重吁口气说:突然头昏得厉害,可能水土不服,我去躺会儿。映雪看善静果然脸色煞白,急忙说:那就先去我房间睡,晚上再给你们铺床。

映雪的闺房十分宽大,柜橱都是古式家具,虽然陈旧但质地非常好。还有一张罕见的大床,像雕花小木屋,善静为了求证缂丝画的价值,查阅过古老工艺品,知道这床叫千工床。善静撩开缨穗,拉上床帘,放下蚊帐,不由得想:光这家具就值多少钱……她愤愤不平:哪点看出他们生活艰难?似乎办几桌酒席都要共同承担,至于吗,随便卖几件古董家具就好大操大办一场婚礼。善静越想越委屈:我一个博士嫁上门来,没一分见面礼不说,似乎还不打算办场婚礼。都怪萤辉,什么叫怕给家里添负担,确实没钱倒也情有可原,可这哪点像没钱的样子!油然想到自己娘家,听母亲说,如今一家人挤在两间歪歪斜斜的瓦房,还是租来的。三个侄儿已转学,仅仅图学费便宜。猪大肠也吃不起了,大哥耗光了家里一切……善静无声地流着眼泪,又去回忆家人为她念书付出的代价,觉得她确实对不起家人,她只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可她获得幸福了吗?如能嫁个博导那么有能耐的人,给大哥找个体面工作,大哥也不至于落到那一步,父母也不至于被拖累到那一步,她也不至于像现在,来这种小县城人家当儿媳!

她叹息一阵,一路劳顿实在困倦,她十分无奈地合上眼皮。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异常,睁眼看萤辉也上床了。这房子真好,仿佛置身庙堂中,一点感觉不到是大夏天,凉咝咝地还需要盖毛巾被。千工床又是异常私密、异常牢固,不像黄宫三号的木板床,一无遮掩还“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萤辉很冲动,善静也一触即发,即使她心情不好,只要稍微抚慰她就兴奋不已,就迅速进入忘乎所以状态,永远那么强烈地渴求。也正因为如此,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分享,像个悭吝得一毛不拔的守财奴,时刻担心被人夺去。她身体单薄,需要却异乎寻常的强烈,经常因为担心萤辉力不能支,她才不得不有所收敛。这样的收敛是为下一次储备,如同克制自己贪嘴。但如果这样的储备可能被人抢去,她便一丁点也不肯留下。像现在,她心头乱极了,尽管她尽力使自己相信,庶皎不可能与她分享,但还是难以消除她阴暗的猜疑。她像是赌气,也像在报复,更像是摧残,她不断地刺激萤辉,翻来覆去纵情纵欲。她很清楚这样做的危害,萤辉可能被她耗得油干灯草尽。她却一定要耗干萤辉,决不给她想象中的庶皎留下一点机会,她已接近发疯,但她发疯不是刁蛮撒泼,而是更加甜蜜可人。她柔情似水千娇百媚,把萤辉伺候得体贴入微,伺候得气喘吁吁,伺候得瘫软成泥,实在不能继续了她才住手。她看萤辉大汗淋漓,脸都变色了,又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想道歉,可话一出口又变成:你不能为了爱我,不顾自己身体呀!萤辉咧开嘴勉强笑笑,他知道自己没其他能力,他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证明他还有男人的能力,无论善静怎么索取他都不会拒绝,他把自己无限透支。这一来善静心头好受多了,她得到了足够满足,又找到那种幸福感觉,她像只小猫蜷缩在萤辉腋下。

起床后,听到几位长辈又在庭院吵嚷——准确地说是在商量要不要办几桌酒席?按照母亲的意思,现在大家都生活困难,应该一切从简。但二叔说,金家好多年没喜庆事,应该趁此机会大肆宣扬,金家又要兴旺了,不仅培养出一个硕士,还娶进了博士媳妇,全县哪家有博士!这么年轻一个硕士、一个博士,又在省城工作,这前途能限量的吗?别狗眼看人低,以为金家一蹶不振了!他们太需要振作,再不振作更没有朋友、没有依靠。金县长没死以前,原先的老部下、老同事,装样子也来看一眼,起码有事找上去不会当面拒绝。现在路上撞见都懒得敷衍,惟恐沾上金家,以为金家一败涂地了。

姑姑也认为应该办几桌酒席,然后给县里四套班子领导送上请帖,到时如果一个都不来,正好借这理由又去哭闹。金县长死时县政府没任何表示,连花圈都没送一个。过后三个女人专门去地区行政公署,找到她们熟悉的行署领导,披麻戴孝哭一场,逼得行署领导当面表态,一定妥善安排金家的工作和生活。然而至今还没安排好,如果默不作声,他们就会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