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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蛋打鸡飞(2)

副总估量再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也算聪明人,重新整了整西装,裂开一条门缝踅出去。不久他就拿来五万现钞,一句讨价还价都没有。庶皎心头一凛,反倒害怕了,以她的经验,下来副总可能报复她,说不定找人暗算她,不然怎么如此爽快,起码应该压点价呀!只是庶皎也没退路了,总不能这时候退缩,她做事本来就不顾后果,于是照单全收。

萤辉没有朋友,连系里老师他都不过多接触,除了性格原因,还在于心存深刻的自卑。虽然他仪表英俊,但只是一个留校生,即使被学生评上最喜欢的老师,也不被其他老师喜欢。知识分子很难相互看重,除非你背景显赫。萤辉没有任何背景,不可能得到人家高看一眼,只好尽量把自己封闭起来,免得遭人蔑视。善静不仅是剑桥博士,还始终低眉顺眼,比较讨人喜欢,比萤辉人缘好。但即便如此,也没人提醒她,关于她和萤辉、庶皎的风言风语,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连系里老师都有不少人乐意传播他们的流言:一男两女同居一室,说是夫妻吧又没结婚,说是兄妹吧又不同姓,而且善静的家人还找来学校;传说中的庶皎惊世艳丽,却不工作,还曾经跟博导形影不离……每个元素都足以激发龌龊的联想,不少人相信他们的关系无比肮脏。

流言蜚语终于惊动保卫部,他们把沙大妈找去,责问她黄宫三号究竟住了几个人?沙大妈很想替他们掩盖,但是相对于庶皎送给她的面条,组织上给予她的好处更多。她选择了忠诚,如实坦白那三个人确实同居一室。作为宿舍管理员为什么不制止不报告?沙大妈只好坦白,庶皎经常给她些好处,比如送她两斤面条。保卫部的人看沙大妈实在诚实,没有进一步追究她的责任,只是要她恪尽职守,争取将功赎过。

但保卫部没有仅凭流言蜚语和沙大妈的一面之词就采取行动,他们又去人事部查阅萤辉的档案。档案里记载,萤辉只有一个妹妹叫金映雪,于是他们致函萤辉老家的派出所,请求调查庶皎与金萤辉是什么关系。当地派出所很清楚,庶皎是已故金县长的私生女,但户籍上没有记载,法律上并未确认这种关系。他们想到金县长已为此付出惨痛代价,怕有人再拿这件事兴风作浪,便没有贸然回复。他们派人找到金县长的遗孀,征求萤辉母亲意见:如何回复比较妥当?萤辉母亲暴跳如雷,说庶皎根本不是金县长的私生女,是当初为了整倒金县长,通过对庶阿姨刑讯逼供才无中生有捏造出来的。派出所只好回复,庶皎仅仅是萤辉从前的街坊,两人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

这一来保卫部倒为难了。当初是他们同意庶皎暂住,如果庶皎不是萤辉的妹妹,就变成他们失职。如果情况比暂住还要复杂,比如庶皎是暗娼,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想来想去只好将错就错,他们将派出所的回复撕了,继续相信庶皎是萤辉的妹妹。但是呢必须请走善静,不然难以平息校园的议论纷纷。

经过一番安排,沙大妈报告三号房间已经熄灯,保卫部的人立即兵分几路。他们同时出动,不给人看出是专门去三号房捉奸,而是例行公事,是对整个黄宫进行突击查房。他们“乒乒乓乓”敲开一个又一个房间,果然在三号房捉到两个女人。只是没想到,一向胆怯害羞的善静竟然像激怒的小猫,一边流泪一边抓人撕咬,把保卫部几个吓得倒退出去。其他房间也发生激烈冲突,二楼那位政法系的老师,也跟未婚妻非婚同居。他未婚妻本身就是刑事警察,坚决自卫反击,把保卫部的一个人铐起来,说他私闯民宅,要带去公安局处理。

学校宿舍算不算民宅?如果宿舍也神圣不可侵犯,如果发现非婚同居也不能制止,如果学生宿舍也上行下效,上万人的束脩大学将变成什么样子?学校坚决支持保卫部的行动。但只是口头支持,并未采取进一步行动,吵吵嚷嚷一阵就不了了之。

从学校来说大事化小了,对个人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伤害。知识分子誓死捍卫的就是一张脸皮,现在被人从床上拖起来,斯文扫地、脸面丢尽,还有什么尊严!当时善静、萤辉都赤身裸体,突然听到地动山摇擂门声,混杂着粗暴地吼叫:开门,快,快……尽管善静、萤辉知道这里不是安宁港湾,随时可能突击查房,但从未遇到过深夜查房,一时都慌了神。善静吓得发抖,手脚不听使唤,黑暗中总也摸不到自己衣服。庶皎倒是泰然自若。做过她那种生意的人,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深夜查房,早就习以为常。而且在她看来,善静、萤辉光明正大,她也没接客,她一点不害怕,也就没有觉得应该拖延开门。以前遇到公安查房,她的经验是必须马上开门,稍微拖延就可能遭破门而入,弄不好还说你妨碍公务,惹出不少麻烦,她几乎条件反射般一把就拉开房门。保卫部几个人一拥而入,“啪”的一声开灯,善静还在抖抖索索找衣服。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厉声呵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善静恨得差不多发疯,那时面对母亲和嫂嫂的责骂,她也是吓得发抖,也是满脸通红,但只是羞惭,只是懊悔不迭,只是恳求饶恕。现在面对突然出现的几个男人,她像被人当众剥光衣服,愤怒得不能自控,也忘记了恐惧,她胡乱披件衣服就一头撞上去,真想一头撞死,她随便抓住一个人就撕咬,吓得那几个男人屁滚尿流。如果不是萤辉及时抱住她,她肯定追出门拼个你死我活。

这一夜几乎粉碎了善静的全部尊严,她差不多哭了一夜。她从没如此失控过,即使学校没有兑现承诺,连副教授职称都不给她,她也没有大吵大闹。甚至能忍受家人的打骂责罚,稍不当心父亲或者哥哥就一个“暴栗子”磕在她头上,她至多哭哭啼啼负气跑开,不会觉得忍无可忍。但是现在,差不多被陌生男人从床上赤身裸体拖起,她再是善于掩饰,再是能够忍气吞声,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之前她对学校还有一丝感激,毕竟学校给了她二十万住房补贴,如果突然出走对不起学校。现在她只有仇恨,她把这所学校恨入骨髓,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她一定要出走,恨不得明天就出走。她要出走非常容易,护照还在她手中,以她的剑桥博士身份,哪个国家都会给她签证。之所以至今还不能出走,是她想带上萤辉,萤辉出国非常困难,萤辉的硕士身份国外不大认可,不要说给他找工作,就是给他弄个境外邀请函都不容易,萤辉很难获得签证。

善静开始盘算,要不要她一个人先走?她的英国导师已经来信,说已把她推荐给世界银行,如果被录用她就将作为世界银行的专员派驻非洲。虽说非洲不是她理想的目的地,但这份工作不错。很多人把世界银行当银行,实际上并非一般意义的银行,更像国际政治组织,甚至要干预派驻国的政治制度和人权。因此能作为世界银行的专员,是很多人的梦想。但导师同时也通知她,必须参加面试,只有通过面试才可能被录用。导师要求她先出国,不出国怎么参加面试?至于萤辉,等善静的工作落实了,萤辉出国就容易多了。善静却担心,她要出国必须不辞而别,否则学校要问她讨还住房补贴。房子已经抵押,即使将房子出售,归还大哥的二十万欠债就所剩无几,不足以退还学校给她的补贴。何况家人还不会同意退还学校补贴,不会同意善静出国,在他们心目中二十万住房补贴比女儿的自由、尊严、幸福重要得多。

萤辉也不会同意善静先出国。一旦善静悄悄出走,学校没有收回住房补贴,就可能把萤辉当人质,萤辉就不可能申请护照,就不可能出国。除非善静将缂丝画同时带走,尽快出手以后寄钱回来,把萤辉赎出去。可萤辉能同意善静带走缂丝画吗?万一善静黑了心肠,从此跟萤辉分手,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自在,萤辉就人财两空。以萤辉的精细,不会没有这层担心。就算能够说服萤辉,庶皎也是个麻烦。庶皎至今还不知道缂丝画就在善静随时紧锁的箱子里,一旦知道了她会怎么做?这是她祖上的遗留,即使不要求全部归她,也不能一点不给她。她一定不会同意善静带走缂丝画,除非继续对她隐瞒。善静能做到永远对庶皎隐瞒,萤辉能做到吗?现在的缂丝画只是藏在箱底的一件丝织品,萤辉可以不去提起它,提起它将惹起新的一场争夺。但如果出售,将它变成巨大财富,萤辉必定要与庶皎分享,说不定还要提出庶皎一起出国。即使不提这种要求,该分给庶皎多少呢?分得太多善静不甘心,分得太少可能惹得庶皎翻脸,以庶皎的脾气,一旦翻脸她什么事不敢做,甚至可能闹得惊天动地,闹得惊动公安,惊动国际刑警……

善静想不出万全之策,又去想她刚刚遭受的羞辱,油然而生满腹怨气。萤辉太能忍受,善静都能奋起反抗,萤辉只能蔫头耷脑,不敢挺身而出,至多把善静抱在怀里,看善静哭得太伤心了陪着流泪。善静一个晚上都翻来覆去地想,翻来覆去地哭。

萤辉同样一夜未眠,任由善静翻来覆去地哭,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不知道怎么安慰。给善静说:忍吧忍吧……差不多遭到公然调戏,还能怎么忍?给善静说:我们也有错……这有多少错?家里人干预还有点理由,关你们保卫部屁事,那些家伙都他娘的变态!萤辉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可他能怎么着,他并不怯懦,可他顾虑重重,他肩负着太多责任。家里人指望他光宗耀祖,庶皎、映雪指望他给找个工作,他不能只顾自己活得像爷们,他必须忍耐,以求消灾避祸。如果他也不冷静,比如挥拳上去,那将讨来处分,甚至可能遭轰出去。这宿舍是人家的,住人家房子就要受人家管束,有能耐自个儿买房去!他没这点能耐,买不起房只好忍气吞声。他把眼泪都吞进肚子,天亮起来,他眼泡皮肿坐在床上发呆。这一夜他不知想了多少事,想来想去最好是立即结婚。只有结婚了才能名正言顺,才能不受这种窝囊气,才能防止人家拿非婚同居广为传播,损害他和善静的名声,他以为这次仅仅是意外,不知他和善静的名声早已被损害。

然而善静曾经很想结婚,至少先办结婚登记。她早就觉得非婚同居不妥,始终提心吊胆,有结婚证在手才踏实。可萤辉还没做好心理上、物质上的充分准备,萤辉不想马上结婚。现在萤辉突然提出,今天就去办理结婚登记,多等一天都不行。善静反而犹豫不决,说不清为什么,她忽然拿不定主意。她承认萤辉非常优秀,可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萤辉未必能给她带来幸福。善静需要的幸福不仅仅是温存,还需要巨大庇护,还需要萤辉同时接受她的家庭,还需要赶走令她讨厌的庶皎。

庶皎并未怎么伤害她,她却总是难容庶皎,这种敌对情绪不知因何而生,相处越久敌对情绪越是强烈。可能庶皎比她还漂亮,比她还有吸引力,庶皎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唤萤辉,可以任性斗气撒娇发嗲,她却只能温良恭俭让,时刻都要留心萤辉的脸色。她嫉妒庶皎,可能还不仅仅是嫉妒,庶皎一直深藏不露的神秘身份总是令她感到不安。她其实一直在怀疑:究竟庶皎是不是萤辉的妹妹?有时她突然回来,看见萤辉跟庶皎戏耍,他们哥哥妹妹亲热得忘乎所以,甚至翻滚在床上相互咯吱,惹得善静怒火中烧,烧得她眼冒金星。她不会发作,只会嘻嘻哈哈加入进去,一起打闹戏耍。表面上她欢天喜地,假装不经意地碰触萤辉下身,每次都发现萤辉那玩意笔直坚挺。如此愈是令她生疑,如果是兄妹怎么可能冲动?她也试探着问过,庶皎和萤辉究竟什么关系,两人都一样口径:以前的事不想再提,提起都是些难堪事。善静要表明她是好姑娘,决不打听人家隐私,也就没有纠缠不休再三盘问。可她并不是心地坦荡的人,日积月累的猜疑如寒霜浓雾凝结成冰,她的心头始终阴云密布,只是阴重不泄而已。

早饭后萤辉催促善静去办结婚登记。善静不好表露她的犹豫,就说还是应该回家一趟,虽说只是办理结婚证,婚礼可以过些时候张罗,但也不能连家里人都不知道就申请领证。其实她是希望家里人适当阻拦,不能如此仓促,起码要经过必要准备,比如婚后怎么住,还是跟庶皎住一起吗?哪有新婚夫妻的房间同时睡个小姑子!或许就能以此为理由,把庶皎请走。

她唤上出租车直奔外侨公寓,一路上都在害怕,怕进门就遭父亲磕两个“暴栗子”。算起来她已一个多月没回家,虽说母亲已明确表明家里不再需要她,可做女儿的总不能因此就当真不再回家,至少应该回去恳求一次两次,不能求得家人饶恕也算尽到努力了。

出了电梯,她诚惶诚恐地掏出钥匙,小心翼翼推开门。眼前一片狼藉,父亲、大哥坐在沙发喝茶,母亲、嫂嫂忙得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居然是在准备搬家。他们没有善静担心的个个怒不可遏,反而是他们不敢迎接善静的目光,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善静问:这是怎么啦?没人回答她。母亲抹着泪走开,善静追上去扯住她问:你们把房子卖啦?母亲轻轻推开她,微弱地叹息一声说:走吧,跟你没关系。善静“呜”的一声哭起来:这房子是我的呀,这是花我安家费买的房子呀……背后猛然响起惊雷般一声:没有哪样是你的!善静悚然回头,哀怜地望着父亲,眼泪滚滚而下。大哥急走两步上来,搜出善静的钥匙,提起善静胳膊像拎只小猫小狗,把善静塞出去,然后“呯”的一声关上门,还反扣了,无论善静怎么哭喊他们都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