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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引狼入室(2)

她抢在萤辉的前面回到宿舍,本来是想给庶皎一些劝慰,说这种流言蜚语不足以信。可她才说了几句,庶皎就暴跳如雷,就恨得咬牙切齿,就冲出门像要去杀了博导。庶皎一定动了真情,不然何至于忍无可忍!善静后悔自己太冲动,不该告诉庶皎,只要她不多嘴,一直隐瞒下去,庶皎不会知道这些流言。同时又后悔告诉了萤辉,不该拉萤辉去看小字报,应该假装一无所知。可她当时并没想到这些,她潜意识里已把庶皎当妹妹,她的行为完全出于保护家人的本能。她在系里听见老师们幸灾乐祸议论,说这回博导惹火烧身了。她马上去看小字报,一看已炒得沸沸扬扬,她脑袋“嗡嗡”响,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告诉萤辉、告诉庶皎,这样的反应如此强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惊慌失措,只有一个念头,惟恐萤辉、庶皎蒙在鼓里。她为自己的不够理智懊悔不迭,禁不住低声抽泣。

萤辉以为善静在为博导难过,为庶皎难过,他侧转身把善静抱在怀里,叹息着说:自作自受,活该,报应!肌肤相亲后,两人情欲勃发,都尽量淡忘此事,相对于个人需要来说,其他一切都不足以影响他们。很快他们就颠鸾倒凤,就喜笑颜开……突然“呯”的一声,庶皎开门撞进来,她没开灯,像根黑乎乎的柱子杵立在屋子中央。萤辉、善静慌作一团,急忙穿上内裤,萤辉“啪”地开灯,灯光下的庶皎身上血迹斑斑。萤辉“啊——”的一声吓得剧烈颤抖,庶皎一头扑上来,扯住萤辉号啕大哭。善静赶紧扑过去关门,回头时她也吓呆了。

庶皎算得上足够机灵,但还是遭处心积虑的博导占了便宜。她以为自己已经把博导紧紧缠住,禁不住博导的甜言蜜语,就把自己奉献了。不过并非完全属于上当受骗,她也很主动,也感到很幸福,她与博导还山盟海誓了。因此突然听到善静说博导闹出绯闻,她才愤怒得不能自已,否则她可能一笑了之。没有为博导动心以前她很喜欢博导的放浪形骸,做小姐的人不会讨厌好色之徒,但她以心相许后,她决心为博导坚守贞节,就再也容不得博导寻花问柳,她非要去盘问清楚。

博导却不想解释,他无法解释,他确实做了太多荒唐事。他只是要庶皎相信,从此他一定洗心革面。庶皎不会轻易相信承诺,逼迫博导拿出行动证明,比如交出存折,如果今后博导背叛她,这些存款就是给她的补偿。博导坚决不肯,说他至今还独身的原因,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婚姻是相互承担义务,他不想为对方承担义务,除非确实值得承担。因此他还要跟庶皎继续磨合,只有当他觉得跟庶皎确实是天造地设,确实可以做长久夫妻,他才会将存折交给庶皎。庶皎却要汲取母亲的教训,不能任由人家玩弄一阵,到头来妾身未明什么都得不到。

两人都心情不好,都觉得对方乘人之危,便越说越怄气。说到后来话说僵了,净说些绝情绝义的话刺伤对方。庶皎甚至要抽刀断水,她说:那就把前账结清。博导问:什么叫前账结清?庶皎狮子大开口:我姑娘家给你玩弄这么久,起码陪我一万损失!博导冷笑一声说:原来你就是为了钱?一万块钱我可以随便挑选上等妓女,轮得上你!博导也是气糊涂了,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没想到就是这么随口一句气头上的话,让庶皎以为她在博导眼里连个上等妓女都不如,她恨得发了疯,掏出时刻携带的瑞士军刀,“哇啦哇啦”扑上去。她习惯用武力解决争端,或者说损失了身体必定用刀子弥补,她决不做亏本买卖。博导猝不及防,遭庶皎连捅两刀,究竟还是博导的力气大,他强忍剧痛把庶皎打出门,“呯”的一声关上……

系里老师奔走相告,说博导称病躲进医院,企图逃避学校追查。学校已明确表态,一旦查实博导与那洋妞确实不洁,一定严肃处理,以消除恶劣影响。可洋妞已嘻嘻哈哈回国了,还贴出一张得意洋洋的小字报向博导表示歉意。她说自己并不怨恨博导,仅仅为了测试一下她的研究成果能不能引起轰动。出乎她意料的是,只有对博导的口诛笔伐,没有对她的道德质疑,这让她相信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指数确实很高,起码能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洋妞一走博导又住院,很多人担心此事不了了之,不断有人要求学校“宜将剩勇追穷寇”,把博导从医院揪回来,一定要博导交代清楚他跟那洋妞究竟怎么回事?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相信,如果再搞一场揪斗“臭老九”运动,不愁没人积极响应,尽管他们也是“老九”,但他们认为自己不臭。

萤辉很害怕,他知道博导并不是装病住院,而是确实受伤,怕有人真的去医院揪回博导,暴露博导住院的真正原因竟然是由于遭庶皎捅了两刀。幸而学校领导英明,也可能博导确实有能耐,校方态度严厉但行动拖沓,实际上扬汤止沸,很快就将此事淡化,萤辉这才松了口气。可人走背运“喝水塞牙齿、放屁扭伤腰杆”,般般事不顺心,倒霉事接踵而至。

善静不仅胆小怕事,还对人血特别过敏,可能犯血晕。那天晚上她强忍着血晕,把庶皎沾满人血的衣服拿去洗了,过后一直做噩梦,总能闻到血腥味。甚至不敢靠近庶皎,见到庶皎她眼前就出现血淋淋的幻觉。但又必须像个嫂嫂的样子,她颤颤抖抖把庶皎揽在身边,帮庶皎揩那流不完的眼泪……这对她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于是谎称家里打电话到学校,询问她去外地交流何时回来。她怕一直撒谎家人追来学校,就回家一趟。没想到家里出了大事,她大哥果然拿房子去抵押,问地下钱庄借了二十万,跟人合伙做国库券黑市买卖,结果遭合伙人把钱全部卷走。她又垂头丧气回到黄宫,发誓永远不回家了,那个家耗尽她一切,还去背负二十万欠债。

萤辉不想过问安家的事,在他看来那是活该。他早就提醒大哥,千万别妄想在黑市上一夜暴富。那是小民百姓玩的买卖吗,非要去玩只会这种结果,即使不被合伙人骗去老本,也要在波诡云谲的黑市葬身鱼腹。同时萤辉也是心力交瘁,他承受不起接二连三的焦心事,他所能做的就是不花善静一分钱,要善静继续把自己的薪水贴补安家,就算尽到他们义务了,总不能靠他们去偿还二十万欠债!

萤辉本来很务实,只想做好眼前的事,以期获得理所当然的收益。但他还是产生了非分之想,想分享博导的课题,容忍博导得寸进尺,以至于蛋打鸡飞一无所获。他开始汲取教训,再也不去妄想。他继续上好自己的课,继续写那本“农民在煤油灯下也能读懂”的书。然后督促庶皎补习功课。他要庶皎像映雪那样,通过自学考试获得文凭,再也不去妄想走捷径,这世界即使有捷径也不属于他们,对于他们来说只有一条道路,就是被大多数人拥塞得水泄不通的文凭独木桥。

可善静没像萤辉那样平静下来,她反而更加焦躁。萤辉要庶皎参加自学考试,就是至少三年不会找工作,她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也找不到好工作。善静越来越没信心挤走庶皎,就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黄宫三号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应该在外侨公寓,可外侨公寓的房子面临覆巢之危,约定的借款期限只有三个月,到期不能还款就要被迫出售房子。善静每月只有三四百元薪水,即使全都贴补家里,十年八年也凑不出二十万啊,何况除了本金还有利息!她又不想向其他老师借钱,不想给人知道她已穷途末路。并且人家也会算计投资回报,虽然她人缘不错,但没有一官半职,也没大树荫庇,谁肯在她身上进行人情投资,再是有钱也未必借给她!这些焦虑还不能向萤辉倾诉,萤辉刚刚平静,再拿这些事烦他必定激起他更加痛恨安家。

善静强装笑脸,暗中无声无息寻找出路。她是研究投资的,自然想到缂丝画:如果能在艺术品投资市场抛售出去,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可缂丝画是国宝,萤辉说公安也在找,决不能轻易显露。而且他们还不是合法继承人,怎样才能抛售出去?她忽然想到:应该带到国外,通过黑市完成交易。如此一想她打个寒噤:这可是走私文物!但她只是稍微迟疑,她随即就写信给她英国的导师,希望导师帮她在国外找个工作,她想带上萤辉出国。从此只有她和萤辉,对家里人无非寄点钱回来尽孝悌之心。大不了也给庶皎寄点生活费,不然可能良心不安,缂丝画是庶阿姨的遗产,庶皎才是合法继承人。这一切不能现在就告诉萤辉,万一萤辉反对,万一引起萤辉警惕,说不定萤辉就把缂丝画藏起来。善静一向机心深藏,从不显山露水,她只是暗中准备。

端午节到了,安家很在意每个传统节日。其实好多过节仪式都已淡忘,也没条件举行,但端午节这天还是有不少铺排。他们起码要大扫除,然后个个穿戴得衣帽光鲜。还要悬挂艾草编织的各人生肖,再洒雄黄酒,阖家团聚吃粽子……每年的这一天母亲都会累得偷偷呻吟,不敢使唤嫂嫂,她对儿媳心存万分愧疚。为了供善静出国念书,嫂嫂付出了太多,母亲把这份欠债、欠情默默承受起来,只会期盼女儿回家帮她一把,父亲、大哥不会帮女人分担家务,只会要求善静把萤辉带回去当劳工,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考验萤辉。萤辉不会再去安家,以前家里平安都不肯去,现在家里风雨飘摇萤辉更是避之犹恐不及,即使勉强去了也是雪上加霜,只会惹得萤辉更加痛恨安家。善静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害怕回去后又是为二十万欠债唉声叹气,又是父母眼泪长流,又是嫂嫂抱怨不休,又是惹得大哥暴跳如雷,那个家已没有欢乐。但如果她不回去,一家人又会翻出陈年老账,细数当初如何节衣缩食供她念书,为了供她念书一家人作出多少牺牲,可能就骂她忘恩负义,说不定嫂嫂还要追来学校声讨,迫使她偿还对家庭欠下的永远还不清的恩情……

早饭后庶皎说,好久没买衣服了,正好今天心情不错,不如都去买衣服,再玩一天。萤辉也是好久没出门,同时也为了讨庶皎欢喜,他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如今兄妹俩反而更加亲密,庶皎像闯下大祸的孩子,变得乖巧温顺,尤其在萤辉面前,不像原来为所欲为,至少表面上她在努力补习功课。萤辉却不认为这是庶皎闯的祸,他十分清楚,他潜意识里产生过出卖庶皎的动机,想通过庶皎交换博导一半的课题,想把庶皎抛舍给博导照应,如同当初想把善静抛舍出去。他遇到承担不起的责任就想推卸或者逃避,但又不能心安理得,时刻都在忍受良心的折磨和自我鞭笞。他对庶皎深怀愧疚,认为是他害得庶皎付出巨大代价而一无所获。现在像大梦醒来,他要尽力补赎,把庶皎呵护起来,如同当初产生了对不起善静的念头,过后便对善静百般温存。看善静一直默默坐在床沿,萤辉问:那么你呢?一起上街,还是回你家?

善静眼眶一热,她正想等萤辉的这句话,然后顺水推舟,装得十分无奈的样子回家。不然如果主动提出回家,就暴露她依然牵挂娘家,而不像她发誓的那样,从此不再回到那个家。

其实萤辉并不相信她的发誓,每月薪水都贴补家里,能不牵挂她的娘家吗!但善静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都牢记在心,否则前言后语相互矛盾,就破绽百出,就可能引起萤辉警觉,怀疑她也会撒谎。她在萤辉心目中一直保持着从不撒谎的完美形象——起码不对萤辉撒谎,至多善意地哄一哄娘家人。实际上她的话都是梳子梳过、篦子篦过,很难说她的哪句话发自真心。她叹息着说:真不想回去,回去就感到泰山压顶,什么都要我承担。

萤辉不接她的话,关于安家的话萤辉一句都不想听。在萤辉看来,安家是要赶在善静出嫁前,连本带息收回恩情投资。他们总是抱怨善静偿还恩情的进度太慢,逼不出钱就逼迫善静做家务,连对善静的未婚夫也要当劳工榨取,仅凭这点萤辉就不可能热爱安家。

庶皎出门前还要补妆,仍旧十分在意她的妆容。萤辉兴致勃勃摆弄庶皎的化妆盒,他越来越喜欢看庶皎化妆,越来越觉得还是庶皎好。庶皎从不要哥哥做家务,她不辞辛劳地改善一日三餐,还不要哥哥一分钱,都是花她的积蓄。在庶皎面前萤辉可以厉声呵斥,又可以嘻嘻哈哈,无论他怎样嬉笑怒骂,庶皎都要讨好他,因为他是哥哥……这么想着又勾起一种近似混乱的情感,不仅仅是兄妹之情。好在他能迅速将其他情感抑制,只是把庶皎当成映雪一样的妹妹。

善静默默望着这对兄妹,心头酸溜溜很不是滋味。她心细如麻,早就觉察到这对兄妹感情太好,好得不可思议。她也有哥哥,她跟大哥也算感情深厚,但根本不能与这对兄妹相比。加上他们一直不肯明白地讲,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兄妹?为什么那时去龙王潭,萤辉要说找街坊?庶阿姨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庶阿姨的死害得萤辉差点发疯,怎么会庶阿姨死了萤辉就一定要找回庶皎?善静从不打听,并非胸怀宽大,她一直疑云重重,对庶皎的强烈排斥就与此大有关系。可她又非要维持自己在萤辉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即使话到嘴边她也不开口盘问,惟恐萤辉把她当长舌妇,把她当嘁嘁喳喳纠缠不休的浅薄庸俗女人。她可是剑桥博士,时刻都要保持那分非比常人的气质和高贵,即便萤辉、庶皎无意中说到他们家关系很复杂,她也只是淡然微笑,并不多嘴多舌刨根问底。尊重对方隐私是一个剑桥博士起码的修养,至少她想表明自己具备这种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