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博导的意思,只要他肯帮忙,发表论文不过举手之劳。可萤辉没有显露喜悦,他实在不愿意欠下博导的人情。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偿还人情,而人情是必须偿还的,实在不能偿还就将受制于人,就不得不依附于人,就可能变成“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永远别想活得有尊严。萤辉沉吟片刻说:我还是想先写一本书。如果这本书有销路,就不必求人发表论文。出版社讲效益,不像核心期刊都被权威独霸了。
把你的构思说来我听听,想写本什么样的书?
萤辉详细讲,他想写一本“农民在煤油灯下也能读懂”的人民币普及读物。
没等萤辉说完,博导就打断话:你趁早收手!他兜头泼了萤辉一盆冷水:什么叫学术著作?就是要写得艰深晦涩,才有神秘感,才能体现学术价值。你这连农民都能读懂的书,能登大雅之堂?就算出版了,就算销路很好,也只能证明你写了本普及读物,不能证明你的学术成就,不可能凭这种农民读物给你晋升职称。
萤辉木愣愣望着博导,他知道博导这话是绝对的正确。可他能怎么办,课上得再好也不能晋升职称,写论文又不能发表,写人人能读懂的书没有学术价值,写人人读不懂的书没人给出版。
博导看萤辉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些可怜,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也可能想做笔交易。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刚刚接到一个课题,课题经费五万,你跟我一起做!
萤辉“啊”一声,一时难以置信。按照学校的规定,课题经百分之九十个人支配,再扣除百分之三十的必要开销,五万课题经费也有差不多三万。就算博导拿大头,起码也要分给他几千;而且,还能额外折算教学工作量。他上一年的课也不过四百课时,五万课题经费却可以折算五百课时,他可以一年不用上课;另外,每个课时学校还有两元补贴,又是一千元……但由此一来,他欠博导的人情就很大很大了。没人愿意拿出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课题与人分享,博导为什么如此慷慨?不仅仅忍痛割爱,还将把萤辉抬举到巨人肩上,萤辉将名利双收。
这时萤辉才意识到,当利益具有足够诱惑时,一切都将被颠覆,包括对人的看法。萤辉可以放弃发表论文的机会,那还不足以让他转变立场,可面对五万的课题,他捍卫自我的勇气和决心就不堪一击。萤辉不得不去想是他错了,博导真的爱他,真的把他当孩子,而他像个叛逆,很不听话,还对关爱他的人充满敌意……这么一想萤辉很难过,他满怀愧疚,饱含感激说:谢谢老师关照!
博导继续说:完成这个课题不难。就是写一本书,书名人家都定好了,叫《中国金融学》,针对《西方金融学》来写……
中国也有金融学?萤辉禁不住插断话。中国只有钱庄、票号,至多算尝试过金融实践,根本不足以形成堪与西方金融学抗衡的中国金融学,如同没有形成过能与西方经济学抗衡的中国经济学一样。直到今天的银行,也都在模仿西方金融,无论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都没有形成中国金融学这一体系。非要去写《中国金融学》,如同非要英国人写《英国儒学》,非要美国人写《美国炼丹术》,怎么写啊?况且写出来有什么意义?
博导也觉得贻笑大方,他笑着解释:知道什么叫课题吗?就是鱼饵,把我们像鱼那样钓住,就再也不去妄想“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拿了人家的钱嘛,总归就听人家的。再说啦,我们这课题也是增强民族自信心,有百利而无一害。按照有关方面要求,必须从理论上证明金融学有两条分枝,一条分枝在西方,另一条分枝在中国,两条分枝从来共同存在共同发展,如同东西方文化从来共生共荣一样。这本书由有关方面保证出版发行,到时候还有版税给我们。而且这样的专著是在增强民族自信心,没人敢否认其学术价值,还有可能获奖,有什么不好吗?萤辉不知道如何回答,学者的良知是捍卫真理而不是论证谎言,可这关乎五万块钱啦!
博导见萤辉很兴奋,他也很愉快。他也不是那么喜欢萤辉,尤其萤辉留校任教后,试图摆脱他,想跟他平起平坐,令他很失望,如同父亲面对分家另立的儿子。他不肯轻易割断任何一条关系链,仍旧尽力维持这种师生裙带,可关系的维护需要双方努力,萤辉不断表现出疏远他的意图令他不时寒心,包括善静晋升副教授职称,居然事先不来请他帮忙,以为他们就可以独立自主。好在萤辉总算又来依靠他,他不再计较过去,孩子嘛都这样,童年时觉得父亲至高无上,少年时对父亲将信将疑,青年时觉得父亲一无是处,只有到了中年、老年才会觉得父亲了不起。两人又谈了一阵课题,看窗外已有成群结队的学生拥向食堂,博导吩咐萤辉先走,他要回家拿瓶好酒,今晚痛快地喝几盅。
萤辉同样心情很好,他春风满面,快步走过广场,走过曲折甬道,走过笔直的林荫道,走进金灿烂的黄宫。迎面扑来肉香,还有笑语欢声,一楼只有两家门口支起煤油炉,沙大妈的煤油炉永远煮面条,萤辉门口的煤油炉永远肉香不断。英博士和服装师“叮叮当当”敲着碗勺,不是直接去食堂而是围绕在庶皎身边,不停地“咝咝”翕动鼻翼。服装师涎着脸说:尝一块吧,就尝一块。英博士说:自从庶皎来了,天天折磨我们光棍。庶皎笑嘻嘻轰他们:去去去,馋猫,还没熟呢,怎么给你们尝。她突然大声呼唤:沙老太婆,过来!沙大妈端着大钵面条,一边“哧哩呼噜”吃着一边嘟嘟囔囔:净听你使唤!不过她眉开眼笑,她早就被庶皎征服。庶皎每天买菜回来都不忘给沙大妈捎带两斤面条,有时还送她半碗卤肉,沙大妈要给钱,遭庶皎“呸”一声:再说钱就不给你了!从此沙大妈每天有面条而不花一分钱,她在庶皎面前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听从庶皎使唤。像这会儿庶皎烧菜忙不过来,就使唤沙大妈:帮我洗点葱,再剥点蒜。英博士说:我也会呀。说着搁下手头碗勺,抢着去洗葱剥蒜。服装师也搁下碗勺,也想帮上一手。庶皎哈哈笑着说:馋猫,想混饭吃?好吧,今天菜多,留你们一起吃晚饭。两人欢天喜地,服装师推开沙大妈:没你的事,走吧!沙大妈只好嘟嘟囔囔离开,满脸不情愿但也不好意思赖在旁边。
善静抱着一摞晾干的衣服回来,见此情形欢笑着说:怎么好意思麻烦两位老师帮忙。服装师说:我乐意给你们每天麻烦一次两次三次。善静莞尔一笑,不去接话,她知道萤辉就要回来,不想给萤辉看见她跟邻居打趣逗乐。她推门进入房间,随手关上门,不给任何经过走廊的邻居觊觎的机会。
善静仍不敢经常在此留宿,一来到底担惊受怕,怕保卫部突击查房;二来父母盘查得紧,总不能一再撒谎出差。她也不再勉强萤辉去外侨公寓,每次去都不开心。她想早点结婚,免得这样无适我所。可也知道,他们没钱结婚,也没住房,学校明文规定副教授以上才算人才,才能参加分房,其他人只能住集体宿舍。而要把这间集体宿舍当婚房,庶皎怎么安排?萤辉曾想去外面租房,善静又不愿意,她找了很多理由,比如租金太贵,没有合适房源……其实她真正的理由是怕庶皎一直依赖他们。现在紧紧巴巴挤在一间屋,固然让她感到别扭,庶皎、萤辉一样感到别扭,别扭到后来忍无可忍了,即使萤辉不把庶皎请走,庶皎也要主动离开。但她丝毫不表露这样的生活别扭,总是喜笑颜开,即使庶皎拿话戗她,她也笑脸相迎,还主动讨好庶皎,看上去永远是庶皎支配她,甚至有点欺负她。这样的屈身处下,肯定博得萤辉怜惜,从而讨得萤辉喜欢。她这样的表现并非刻意伪装,而是确实忌惮庶皎,不敢跟庶皎正面冲突。同时也暗暗佩服庶皎,或者说不无感激,自从庶皎来了后,再也不用去食堂,庶皎像个烹调师,一日三餐安排得很好,还都是庶皎花自己的积蓄,不动萤辉一分钱。平心而论,善静并非一点不喜欢庶皎。可是,只要看到庶皎在萤辉面前百无禁忌发嗲撒娇的样子,她又十分嫉妒,她至今也不敢在萤辉面前为所欲为。她觉得萤辉对庶皎更加心疼,把对她的爱至少分了一半给庶皎。一念及此她就难以容忍,就暗中跟庶皎拔河,非要把萤辉拖到自己这边,至少明显偏向她。庶皎很会做菜,她就把洗衣的事揽在手,连庶皎的衣服她也要洗,还熨烫平整,还都由她收放在箱子,那两个只需要衣来伸手,没有她那两个连衣服都不能换洗。这一来她才是主妇,庶皎更像只会烧菜的保姆。
萤辉不跟同事过多来往,也不跟邻居过多来往,他性情孤傲,却只是个留校生,没人高看他一眼,他的孤傲成了孤芳自赏。他又不肯自甘卑下,只好不跟人来往,免得勾起自卑感到压迫。现在连英博士、服装师都尊重他,甚至有意讨好他,见他回来英博士主动招呼他,有些难为情地说:想来混顿晚饭……萤辉感到很有面子,也就十分豪爽地表示:不就添两双筷子嘛!正好我导师也来,一起喝一盅。
房间里支出餐桌很挤,好在人都能伸能屈,英博士、服装师先去挤在角落,萤辉、善静紧靠在一起,倒也给博导和庶皎留出足够空间。虚位以待好一阵博导才来,他不仅回家带瓶好酒,还把衣服换了,好像还沐浴过,容光焕发,一身白色西装,鲜红的衬衣,领口扎了个漂亮的领结。他进来大家都笑,服装师说:这是走红地毯的装束,真有几分明星派头呢!善静也掩嘴笑,不期然而然地瞟向庶皎,发现庶皎微微脸红,善静暗暗吃惊,不过非常愉快,要是这两个当真有缘,倒是再好不过,博导有钱有房有地位,又是相貌堂堂,除了太老,没哪点配不上庶皎。年龄差异并不要紧,仅看博导腰杆笔直、举手投足刚劲有力,就知道身子骨足够健壮,年轻人也未必超过他。
庶皎仍旧叫博导老爹,但不是毕恭毕敬,更像把老爹当成博导的绰号。博导也不介意,似乎还乐意庶皎这样没老没少。他不敢过分靠近庶皎,要朝善静这边挪动椅子,遭庶皎一把扯过去说:你要靠近我嫂嫂才舒服啊!英博士、服装师哈哈大笑,笑得博导、善静、萤辉都有些窘。博导咕哝一声:这孩子真是调皮。然后吩咐庶皎:倒酒倒酒,不然就你话多!
不过就一只肥鹅,倒被庶皎做出六道菜。最稀奇的是,光鹅心、鹅肝和鹅肠就做出两道菜:一道叫“心甘情愿”,将鹅心、鹅肝合在一起,用红油辣椒凉拌,再加大把开水焯过的芹菜,撒上芫荽;另一道叫“愁肠百结”,用一种叫百叶结的豆制品,与鹅肠一起煲汤,虽用料简单,但听菜名就想尝一口。尝过了口感非常好,芹菜本来苦涩,加入鹅心、鹅肝、芫荽和浓油重辣后,浓香扑鼻另外一种味道;百叶结和其他豆制品一样,用清汤煮淡而无味,而要与排骨一起炖又太油腻,加入鹅肠煲汤正好,清淡可口又带点肉香。只是鹅肠必须事先处理过,否则有异味,庶皎对自己的手艺秘而不宣。几个人都赞不绝口,纷纷给庶皎敬酒,庶皎颇有酒量,来者不拒。她对陪酒、劝酒一套弓马娴熟,应付几个知识分子不在话下。三杯两盏一过,博导带来的一瓶好酒和萤辉事先预备的一瓶普通高粱酒都喝光了。庶皎要出门买酒,善静拖住她说:妹妹辛苦一下午了,还是我去吧。庶皎甩开她,取笑说:安博士去打酒,给学生看见不怕笑话?博导说:有酒有酒,我还有酒。庶皎按住就要起身的博导,笑嘻嘻说:那就你出酒我出力,不辛苦你跑一趟,我去拿!博导“哗啦”掏出一串钥匙说:好的好的,今天要喝个……啊,哈哈!随手抄了他家地址给庶皎。
英博士、服装师就住隔壁,看样子也是爱喝一口的人,不可能没一瓶半瓶存货,可他们没任何表示。萤辉心头又不舒服了,他一直不愿意跟这些人来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些人总有些小家子气。平时牛气冲天浑身都是本事,真要请他们帮忙就难了。别说帮忙,吃他们一个水果都不容易。不过萤辉还是热情洋溢招呼:那就加紧吃菜,等庶皎拿酒来。
过了好一阵庶皎才回来,显得异常兴奋,她把两瓶好酒往桌上一杵说:老爹你好小气,柜子里那么多好酒,才拎一瓶来!萤辉责备她:怎么乱翻老师的柜子?你又想讨骂!可博导并不生气,还喜滋滋地说:下来只要愿意,都可以来我家喝酒。庶皎轻轻一扯他,凑近他耳朵问:那么宽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博导不回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明白庶皎有很多不解,第一次去他家的人都有很多不解。包括他为什么一直单身?为什么单身男人的家收拾得那么整洁?为什么还有专门为女士准备的绣花拖鞋……实际上他算得上风流,他家除了学生经常去,还不断有相好去留宿。如果换成萤辉问他,他可能会承认:“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可面对的是庶皎,他什么都不好说。
其实他说不说毫无意义,仅仅看他目光闪烁,不敢正视庶皎,庶皎就什么都明白了。庶皎很高兴,她同样放纵自己,同样不喜欢拘束自己。只是她不会轻易给人占便宜,更不会轻易动情,她更多的是交易,忌惮博导是哥哥的老师,她才尽量把博导当长辈。但现在,她很久没接客了,她有些难耐,看博导就像个现摆着的理想猎物。
又喝了好多酒,萤辉已经醉眼迷离,英博士、服装师也胡言乱语,庶皎一无顾忌地飞荡博导几眼。博导有些慌张,不敢迎接庶皎荡人心魄的目光,他喷着满嘴酒气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可他并不起身离席。庶皎撒着娇要他再喝,还要灌他,他脸红筋胀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终于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