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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男二女(2)

等安大婶走开,庶皎怒瞪着眼问善静:这是请我们吃饭,还是来做苦力?你那大哥嫂嫂是供在家的祖宗菩萨?善静低声央求:少说两句吧。说着眼圈都红了,她有太多的无奈,她顺从惯了。庶皎叹息一声:哎呀,不说不说,没见过你们这种家,怪头怪恼的!她像个厨师搅得锅里油溅火星冒,使唤善静、萤辉做她下手,把两个使唤得团团转。等到摆出菜来,都啧啧称赞庶皎的手艺,她做了满桌的菜,居然能把猪大肠烧得喷香酥脆,即使嫂嫂也不再抱怨“又吃猪下水”了。

嫂嫂、孩子忙着吃菜,没有吵嚷声,气氛稍微和谐了些。萤辉意识到进门时有些失礼,主动敬安老伯、安大婶一盅酒,又敬过大哥和嫂嫂,再敬善静、庶皎。他逗笑说:猪大肠还有种烧法,和苦瓜一起烧,这是道名菜,菜名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屎)”。“轰”的一声都笑得前仰后合。可惜大哥马上就把气氛破坏了,他又来说钱。萤辉最讨厌大哥说钱,在他看来大哥根本不懂钱,听他说钱如同听痴人说梦,萤辉毫不掩饰他满脸的鄙夷。

大哥喋喋不休说,他想炒国库券,如果能在黑市上狠狠地炒一把国库券,以后来客人就好下馆子,炒外汇只好吃猪下水。炒国库券本大利大,他想把房子抵押出去,凑够一笔资金跟人合伙,这是包赚不赔。他紧盯着问:萤辉你看呢,这主意不错吧?萤辉不接他的话,侧过身背朝他,突然起身盛饭,催促庶皎赶紧吃,他想尽快吃完就离开。

善静看出萤辉仍旧讨厌这个家,深深低下头。她非常希望萤辉热爱这个家,喜欢这个家的所有人,她对家人怀着深深的歉疚。为了支持她出国留学,这个家每个人都为她做出了巨大牺牲。包括嫂嫂,那时嫂嫂把陪嫁都贱卖了,坐月子还日夜不息地替人刺绣赚几块工钱,落下一身毛病,不然也不至于总是抱怨安家对不起她。至于大哥,做出的牺牲就更大了,不然可以念大学,不必高中毕业就急忙找工作。如果念了大学,大哥可以过得很体面,不像现在遭人看不起,只好天天盘算如何赚钱,忍受嫂嫂没完没了的抱怨。母亲又是如此衰老,父亲又是如此无力……一念及此善静就深深愧疚,就希望萤辉热爱她的家人,至少不要鄙视他们、厌恶他们,哪怕假装也要假装喜欢。可萤辉不善于虚与委蛇,尽管他也想喜欢这个家,他还是飞快地吃过饭,拖上庶皎就走了。

离开安家庶皎就蹦蹦跳跳,萤辉也像逃出笼子长长地吁口气,庶皎问:你不喜欢他们吗?萤辉不回答,而是反问:你喜欢吗?庶皎幽幽怨怨说:你喜欢我就喜欢,谁要我是妹妹呢。从来都是妹妹最可怜,什么样的嫂嫂都要喜欢,不然夹在哥哥嫂嫂中间,挡风板做锅盖——才受冷气又受热气!

哎呀,叽呱叽呱这么多话。善静就算最好的了,不会连她也不喜欢吧?

喜欢喜欢喜欢……庶皎吊上萤辉胳膊说:哥哥,还记得那首山歌吗?那时候我差不多天天唱,只要想你就唱。说着她真的唱起来:

哥——哥——

你在哪里哩?

我在峨山顶。

峨山有好高?

万十万丈高;

峨山有好远?

万十万丈远。

那山不算高,

那山不算远,

只要心头想

眨眼到跟前。

……

正好公共汽车到,上车后萤辉默不作声,耳边还在回响这首山歌。这是他老家的山歌,那时庶阿姨教给他们不少山歌,都是这种调子,音高起伏不大,节奏徐缓,尾音拖得很长,歌声忧伤缠绵,仿佛从天空悠悠荡荡飘来,又悠悠荡荡飘去,很动人,也很让人伤怀。萤辉问:为什么唱这首歌?庶皎扑在他肩头说:你不能光喜欢善静,不是只有善静离不开你。哥哥,那几年我歌一声泪一行,你知道吗?萤辉抬手搭在庶皎肩上,站在忽明忽暗车厢里喃喃说:再也不用唱这种歌了。你吃了好多苦,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要一直听我的话,不然还撵你走。庶皎笑嘻嘻说:那我就问你要吃要穿,缠死你,缠你一辈子!看上去在逗笑,其实都明白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下来庶皎怎么办?不能赶走她,可又不能一直留在身边。

学校公布“十个最喜欢的老师”和“十个最不喜欢的老师”评选结果,这回完全由学生投票,结果善静、萤辉都被评上“十个最喜欢的老师”之一,而博导被评成“十个最不喜欢的老师”之一。老师们对这结果普遍反感,学生不可能了解所有老师,尤其硕导、博导们,基本上不接触本科生,而参与投票的大多是本科生。有的年轻老师拍案而起,为教授们挺身而出,在“校园自由墙”贴出小字报,严厉质问校方:这是换种方式整“臭老九”吗?为什么不评选最喜欢、最不喜欢的校长、处长?上课越多获得的支持率越高,难道要教授们放弃科研走进课堂?难道要硕导、博导也给本科生上课以求获得选票?

这种质问遭到本科生激烈反击,他们反唇相讥:从前的陈垣老先生,那是什么样的人物,跟胡适、鲁迅差不多齐名的人物。贵为辅仁大学校长,陈垣老先生还给大一学生上课,而且必定给大一学生上课。可我们呢,站在讲台的都是些什么人,助教、讲师!我们的教授呢?那些在招生简章中介绍的泰山北斗级人物哪里去了?可以说做硕导、博导了,可以说搞科研去了,也可以说干私活挣外快去了。莘莘学子满怀理想而来,身负无数期盼而来,甚至举债而来,就是来听助教、讲师讲课吗?你们搞出再多的科研,除了你们获得名利,我们学生获得什么?连瞻仰一次都没机会……萤辉匆忙浏览了几张小字报,觉得很无聊,那些本科生把硕导、博导想象成大腕明星了。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够评选上“最喜欢的老师”,起码证明他是合格老师。

离开“校园自由墙”,萤辉忽然想到:博导肯定很难过,遭人家整成“最不喜欢的老师”,日后将声名狼藉。而且这是自己的导师,导师如此不堪,他当学生的也脸面无光。不过他只是感到脸面无光而已,并非为自己的导师愤愤不平,甚至认为比较客观,他越来越觉得博导不值得尊重。读研究生时他就不是十分敬重博导,在他看来博导是商人,学生只是博导的产品。萤辉自我意识非常强,决不承认自己是谁的产品:我就是我,不属于任何人!他以我为圆心、我的利益为半径,再依次扩大到我的家、我的亲戚、我的同学和朋友、我的单位、我的故乡、我的祖国……像涟漪那样,越往外越模糊,就像孙猴儿追求的理想生活:“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

因此他对博导不存在通常的感恩,在他看来老师教育学生是一方出售知识另一方购买知识,不存在谁对谁施恩,不过是等价交换,不存在感激的理由和必然的人身依附关系。但同时也知道,道德和舆论不会支持他漠视博导,他必须师恩不忘。我们的传统支持知恩图报,尽管需要恩情时未必得到恩情,甚至不记得欠下谁的恩情,但一定有人索讨曾经施与的恩情。获得的成就越高,来索讨恩情的人越多,而且把恩情放大到无数倍,甚至放大到你是圣婴他就是圣父圣母,即使涓滴之恩也要涌泉以报。这样的索讨不受谴责,只谴责拒不偿还恩情的忘恩负义之徒。因此至少表面上,他要表现出对博导的尊重和感激。他踅进博导的办公室,想对博导说他愤愤不平,想对博导说这样评价老师是对老师的侮辱,尽管言不由衷,但如果不这样说,就可能认为他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大学老师不需要坐班,教授们更不可能坐班,但博导经常坐班,他有很多应酬,经常有人请他作学术报告,他还是省里的智囊团成员。他乐意给所有人看见:又有小车来接他了,又有人给他送礼来了,又有人登门拜访他……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家中,难以把其他老师眼馋得要死。知识分子不眼馋知识,反而眼馋小车接送,眼馋有人送礼,眼馋不断有人登门拜访……博导太清楚这一套,所以他要经常来办公室,坐等香客朝拜。他一人一间办公室,门口挂出一块“金融安全中国战略研究中心”牌子。整个中心就他一个人,但对外宣传时这个中心无比庞大,政府官员、学界泰斗、知名企业家、他那些功成名就的学生,不少人被他吸引进中心。他正在带教的研究生,就是中心的工作人员,浩浩荡荡也蔚为壮观。

这会儿博导正在给研究生上课。他是博导却只能带硕士研究生,但并不感到丢人,喜欢把研究生带来办公室,或者带去家里,或者带到社会上言传身教。他通常只招几个研究生,有一种前呼后拥的感觉就够了,带得太多反而难以培养出他所需要的父子般感情。并非所有学生都像萤辉不领导师的情,有的学生毕业多年还把导师当再生父母,还在导师面前毕恭毕敬“恂恂如也”。博导也确实爱他的学生,即如萤辉这样不大服从他的人,他也能暗中照顾,他心头每个学生都是他的孩子。

看见萤辉敲门进来,博导打发研究生离开,招呼萤辉坐下。自从上次在萤辉宿舍吃了那顿难以下咽的午饭后,博导很尴尬、很生气,就再也没去过,这是两人的头一次见面。见博导掏出香烟,萤辉条件反射般凑上去给博导点上。他并非情愿给博导点烟,但那时都争先恐后给博导点烟,以表明在导师面前“恂恂如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博导心安理得吸上,然后仰靠在椅子上,徐徐吐出一串烟圈,神情悠闲自在。萤辉一时没话说,如果博导脸色阴沉,倒可能是为评选生气,萤辉就好发表一通激烈言词,替博导愤愤不平。可博导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萤辉不好主动提起。沉默片刻萤辉没话找话问:老师今天没应酬?博导大手一挥说:推掉了!萤辉不相信博导的应酬真的到了应接不暇,推测是今天没人请他,油然而生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类似面对不喜欢的长辈遭人冷落,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于心不忍;有些鄙视,又有些无奈:他毕竟是长辈啊!萤辉想了想说:那就一起吃晚饭吧。正好庶皎买了只肥鹅回来,还搞得很复杂,一个下午都在忙那只肥鹅。

博导别过脸望着窗外,显得很激动,也很感动,可能没想到萤辉会请他吃饭。他对庶皎确实存有非分之想,这种非分之想在当时还模糊,当时他仅仅想把庶皎培养成异乎寻常的人,一个足以给他带来荣誉和利益的佼佼之才。庶皎天资卓越,仅仅需要稍微充实和必要包装,而这正是他的专长,他的教学方法与众不同,不是把学生培养成品学皆优,而是培育成奇花异草,然后作为精美礼品送给社会,他知道这个社会更需要精美礼品。过后却发现,庶皎总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想到庶皎他就激情满怀。同时又十分郁闷,他知道这种郁闷意味着什么,从此每天大早就起来锻炼身体,更加在乎他的衣着打扮。可他不敢去萤辉的宿舍,还尽力回避萤辉、善静,这两人都跟庶皎密切相关。他经常黄昏时分,一个人在校园徘徊,期盼邂逅上庶皎。但又近似惶恐,惟恐突然迎面撞上,不敢靠近通向黄宫的那条林荫道,总是想起钱锺书先生在《围城》中说的“老年人的爱情像老房子着火,一点燃就扑不灭”。他不承认自己的爱情被点燃了,他悲伤地发现自己太老,而庶皎鲜花怒放……

萤辉没看出博导还存有这样的心思,他仅仅是担心老谋深算的博导图谋不轨,他对博导的品行存有深刻猜疑。但也意识到,不必对博导戒备到以邻为壑地步,他邀请博导吃晚饭,就有缓和的意思。然而博导一直望着窗外,于是萤辉猜想,博导还在生气。那天为了干扰庶皎认博导作干爹,萤辉的态度太过生硬,弄得博导当场灰溜溜的。但萤辉并不想为此道歉,他仍不希望庶皎认博导作干爹。他另起一个话题,直截了当问:老师在为评选的事生气吗?博导冷笑一声说:这种事也值得生气!把我评为“最不喜欢的老师”,跟善静评不上副教授一样,看起来丢了脸,实际上得到好评。你不一定知道,正因为善静是剑桥博士却评不上副教授,才有更多的人知道了善静,同时也才有更多的人知道了你,完全出于打抱不平,不然你们怎么可能评上“最喜欢的老师”?凡事都是如此,有一失必有一得。

萤辉很不爱听这话,这一说倒是他沾了善静的光,是人家同情的结果,而非实至名归。博导并不在乎萤辉的感受,他又回归导师状态,继续谆谆教诲:不管怎么说,这对你和善静是好事。下来你要调整方向,把能够推掉的课统统推掉,尽量不要上课。不得不上的课也不要多花心思,上课的目的仅仅是证明能不能上课,你已得到证明,再上课就徒劳无益。下来做什么呢,集中精力写论文,评职称主要看论文。你要想破格升副教授,起码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几篇论文。如果能出一本专著,我再帮你活动一下,就十拿九稳。

这倒是肺腑之言,换了别人不会这样给他指引,只会把他指引上错误的歧途,指引他埋头备课抬头教书,教成个弯腰驼背的老讲师,教成千万人同情的辛勤园丁。可是,萤辉吞吞吐吐说:投过几篇论文,都退稿了,打不进核心期刊。

这就是你需要谦虚的地方,你不懂的事还有很多。我告诉你,专业论文是专业人士看的,而专业人士只看权威的论文。你这种无名之辈的论文只有两个人看,一是你自己,二是编辑。所以你要做的工作不是把论文写好,而是跟编辑搞好关系,只要编辑说好就好了。评职称只看发表论文的数量,至于论文的质量,说高就高说低就低。善静的论文质量够高了吧,照样被贬得一文不值。

我跟那些编辑不认识。

这个,你先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