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真的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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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男二女(1)

萤辉整个一天没课,但也不陪庶皎去买锅碗瓢盆。他对自己解释忙着写书,实际上是他不喜欢逛商场,更不喜欢沾那些锅碗瓢盆琐碎事。他去了图书馆,挑个临窗的幽静角落坐下,窗外一蓬盆栽的映山红,浓艳欲滴,看着很舒服。他悠闲地翻开笔记本,又来构思他那本书,怎样写才能“让农民在煤油灯下也能读懂”?思路有些滞塞,他总是要去想:如果这本书写得好,他就可能名动天下,说不定还能破格晋升为副教授……这么想着他激情满怀,尽管他也算得上清高,曾经相当藐视功利,但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把研究目的与功名联系在一起,期待知识改变他命运。

意识到已近中午,他离开图书馆。以前他很从容,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即使到了吃饭时间也不着急。现在有了一层牵挂,宿舍里还有两个女人,他不能像从前了。远远看见一个纤弱身影,正是善静,吃力地拎着个像蒸屉的精编竹篮,摇摇摆摆腰柳生姿。萤辉几步赶上去,接过竹篮问:好沉啊,干吗不叫上庶皎一起去食堂,或者等我回来买饭?善静左右看看,正好不少人经过身边,她微微脸红,但仍然双手抱着萤辉左臂一摇一晃,像是淘气,又像是吸引所有人看见她多幸福。她对萤辉的话笑而不答,萤辉又问:这篮子真不错,饭菜可以分格装,是庶皎买的吗?善静笑着说:回去看看你妹妹多能干,在她面前我好惭愧。

庶皎做什么了?

买了好多东西回来,才花三十块钱。

萤辉不相信庶皎有这点能力,肯定是隐瞒了价钱,以显示自己的能耐。不过并未多问,他乐意看见善静佩服庶皎,很怕善静看不起庶皎。

黄宫三号已面目全非,两张床之间挂了一幅漂亮的幕帘,靠门口一张餐桌、一个碗柜、几口箱子,摆放得非常整齐。又在门口走廊支起气化煤油炉,一个案几,颇似一间小厨房。萤辉一边啧啧称赞,一边挽留博导一起用餐。博导一直使劲卖力帮忙收拾房间,庶皎把博导当劳工使唤,萤辉有些过意不去。博导接过庶皎递来的毛巾,并不虚言客套,他去盥洗间洗脸回来,大马金刀坐上餐桌。萤辉也很舒服地坐上新买的折叠椅,乐得合不拢嘴。他给博导点上香烟,博导笑容满面教导萤辉:这就很像个家了。下来你要维护好,难免磕磕碰碰,全看你这个家长怎么当好。庶皎、善静正忙着将菜装盘,听了博导的话庶皎插嘴说:你才是家长,不然干吗喊你老爹!萤辉一愣,不过马上又一脸堆笑,只当庶皎乱说。

庶皎并不是乱说,看上去冒失,其实是再次确认博导的态度:博导敢当着三个人的面表明,他愿意当这个家长吗?庶皎深更半夜走坟山——不是鬼都拉扯上,尽管她并不了解博导,但她需要拉扯个依靠,不然总是感到无助。

萤辉没明白庶皎的用意,即使明白了他也难以接受。直到听见庶皎“老爹老爹”叫个不停,他忍无可忍,才大声呵斥:不许乱叫!博导赶忙解释,他愿意收下庶皎做干女儿。萤辉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断然决然说:肯定不行!老师你别生气,我们家的关系有点复杂,我不想搞得更复杂。萤辉慌忙中找到一条牵强附会的理由,实际上他是担心老光棍居心不良。看场面尴尬,善静含笑圆场:不着急,先吃饭。庶皎有点恼怒,她眉毛一扬,气呼呼瞪着萤辉嚷:我喊他老爹,又不要你喊他老爹。你别把我管得太严啊,当心我又跑开躲起来!萤辉愈是生气,但又怕庶皎当真赌气跑了,他勉强笑着说:老师,我们还是先吃饭吧。博导摇摇头,从此不再多说话,脸色很难看,他随便吃了几口就离开。

萤辉打算给庶皎晓陈利害,可有的话不便在善静面前说,于是他说:想睡午觉了。他是暗示善静离开,庶皎就在旁边,善静总不能公然跟萤辉同床共枕。但善静一咬牙就是不走,她收拾了餐桌,把当中幕帘拉上,她说:我也困呀,下午还有课。萤辉反而很窘,用手一指幕帘,示意善静当心庶皎听到。却听庶皎嚷:理我干什么,我是聋的瞎的!善静扑在萤辉身上,两人很快就水乳交融。善静凑近萤辉耳朵,喷着湿热馨香娇声低语:不回娘家了,好吗?萤辉笑笑问:昨晚就没回家,不怕父母打你?

父母一定要善静守身如玉,决不能跟人未婚同居。看上去是在维护家规,实际上还有利益上的需要,他们并不打算马上将女儿嫁出去。如果父母知道她昨晚就睡在萤辉宿舍,一定暴跳如雷,一定揪她回去吃一通“暴栗子”。安家打人手法很熟练,突然弯曲食指、中指,冷不防就狠狠磕在对方头上,叫吃“暴栗子”。善静经常吃“暴栗子”,稍微做错事就要吃“暴栗子”。不过善静可以诓骗父母,说她出差了,如同上次去龙王潭,说出差父母就深信不疑,他们相信自己的女儿还像从前那样百依百顺,还像表面那样非常害羞。于是善静也来诓骗萤辉:可能父母已经知道我们同房了……说着她将脸埋在萤辉怀里,像是羞得无地自容。

萤辉决不相信,在善静的家人面前拥抱亲吻都犯大忌,怎么可能容忍他们同房。但萤辉没有多问,他一向藐视安家的臭规矩,一直鼓动善静反抗,善静现在的行为正是反抗家庭,萤辉求之不得。

幕帘这边的庶皎,不用看也知道幕帘那边的床“嘎吱嘎吱”响是做什么。她倒一点不难为情,比这还要尴尬的事她都见过,不然怎么管理路边酒楼那些小姐,她早就羞死了。她充耳不闻,仰面八叉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却是睡不着。她不能不去想:下来怎么办?没有工作没有坚强依靠,虽然这些年也攒了点钱,总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一直依靠哥哥,哥哥百无一用,并不是她坚强的依靠。迷迷糊糊中,庶皎眼前再次浮现博导的模样。博导高大魁伟,虽然快五十了照样精神抖擞,一点不显皮松肉软,他浑身都是力量,帮忙整理宿舍时就显示他是个强壮劳力……这么想着庶皎才睡着。昨晚一夜未眠,这一睡睡得很沉,直到窗外没有太阳了,她才被萤辉叫醒。

善静下课就来宿舍,说她父母很讲礼节,庶皎来了不请去她家吃顿饭很失礼。萤辉只好答应去外侨公寓。

庶皎不肯空手去善静家,她很懂礼尚往来这一套,便一起去商场选购礼品。有哥哥跟着,庶皎不想找副总。她凭直觉就能分明感受到,如果今天上午不是博导寸步不离庶皎,副总可能蠢蠢欲动。现在没有博导在旁边充当护花使者,很怕副总公然表现出馋猫的样子,或者言语轻薄,弄得她当着哥哥的面难堪。但她还是禁不住秋波流转,愈是众目睽睽下她愈是春心荡漾。闭关在家她可能心如止水,只要一出门,只要发现有人注视,她就会兴奋不已,就会闪射出荡人心魄的目光。她乐意把所有男人的道貌岸然颠覆,倒不是为了捉弄,而是这时候她很愉快,她可以傲慢地蔑视一切。

时令还在初夏,乍暖还寒,大多数人不敢穿衬衣、裙子,而庶皎只穿白色紧身T恤、白色网球裤、白色球鞋,展露在外的双腿、胳膊、脖颈光洁如玉,她一出现就艳惊四座。她只是左右飞荡了几眼,就吸引无数目光,有的人甚至目不转睛盯着她。她飞动媚眼笑笑,并不针对谁,但让每个人都感到她在冲着自己媚笑,有的人还回报一笑。她一概不理睬,昂首走在前面,萤辉、善静尾随其后像她的跟班扈从。突然一声:咦——副总像是从地下冒出,他差不多想扑过来,仅仅因为庶皎冷若冰霜,他才目瞪口呆。萤辉、善静也惊叫起来:英博士,英博士……那位研究避孕药的英博士,正好与副总在一起,萤辉、善静跟英博士像他乡遇故旧,欢欢喜喜握手打趣。庶皎双手一抄靠在柜台,冷脸冷眼,似乎眼前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英博士把副总介绍了,说他在请副总帮忙,想在这里租借一个柜台,展销他新研制的避孕药。副总喜气洋洋,跟萤辉、善静握了手说,他很为难,一时腾不出柜台,他一边说一边瞟向庶皎。英博士也注意到庶皎,他问善静:这位怎么称呼?萤辉觉得庶皎太冷傲,他扯过庶皎说:这是我妹妹。副总小心翼翼说:好像见过。庶皎白他一眼:我怎么不记得?随即就眨眨眼睛,副总立即心领神会,像被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欢笑着说:哎呀,好啊,好啊,不如都去我办公室喝茶。

善静心细如麻,发现副总跟庶皎眉来眼去,猜想他们必定认识。善静暗暗欢喜:这倒是好,能够认识这么个副总经理,往后买东西也方便。但不知他们仅仅是认识,还是隐藏了什么特殊关系?善静试探着说:不打搅了,还要去选购礼品。副总再睃庶皎一眼,庶皎笑意盈盈,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荡了副总一眼。副总立即殷勤备至:需要什么?随便挑选。庶皎说:看望老人,就买两瓶酒吧。有没有什么新产品,请你们试销的?副总诧异地问萤辉:金老师的妹妹,连这个也懂?试销可是专业术语。萤辉有点窘,庶皎开过路边酒楼的,能不懂吗!萤辉生气地瞪了庶皎一眼说:闭嘴,你净出难题。副总马上袒护庶皎:不是难题,不是难题。他回头吩咐一位服务员:去展销柜,拿两瓶好酒来。

善静掩嘴窃笑,悄悄扯过萤辉说:还不快道谢。其实萤辉也看出蹊跷,心头很不是滋味,怀疑副总跟博导一样心怀鬼胎,不然何至于如此巴结。但他还是言不由衷地说:见面就给你添麻烦。副总喜滋滋说:金老师千万别客气,我也是金融系毕业的。萤辉看不起留校生,对于没有留校而能在外面闯荡天下的人满怀敬意,立即感到一分亲近,也想套近乎,他问:噢,你也金融系毕业,哪一届?原来副总比萤辉早两年本科毕业,那时博导还给本科生上课,也算同门师兄弟。善静恍然大悟,既然副总也是博导的学生,那些锅碗瓢盆肯定就在这商场买的,难怪才花三十元。可庶皎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呢?善静禁不住觑了庶皎一眼,越看越觉得庶皎每个部位都在颤动风骚,她马上想到:“昂面女子恶商议,虽为良妇亦私情……”如此一想善静看庶皎更加不顺眼,骨里子充满鄙视,不过她还是笑容满面。

服务员送来两瓶好酒,副总对萤辉说:这酒的档次可不低,就收你十块钱吧,算我给师弟你一个面子。萤辉喜出望外,以为副总当真很给他面子,以为副总很念他们之间的同门之谊。庶皎也很愿意哥哥这样错误地认为,并希望哥哥日后能跟这位师兄多来往。但她没有向副总道谢,一脸跟她毫不相干的样子。

离开商场坐上公共汽车,庶皎竭力赞扬哥哥这位同门师兄很讲交情,竭力夸赞哥哥好有面子:英博士也是老师,他租借柜台就遭拒绝了。哥哥你买两瓶这么好的酒,才花十元,还是哥哥你面子大,不然要花好几十。直夸得萤辉喜形于色,但萤辉还是斥责庶皎:俗气,光想占便宜!他一路教导庶皎:见了老人要敬畏、见了哥嫂要有礼、见了孩子要喜欢、见了家务要主动做……尽管他从来到了安家就厌烦。

他也想过喜欢安家,还希望庶皎喜欢安家,毕竟这是善静的家,也可以说是他的新家,连庶皎都可以把这里当成家。然而来到外侨公寓,进门就听到哭嚎,估计又是嫂嫂挨了大哥打。这个家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即如现在的善静,弄不好也要吃“暴栗子”,包括安大婶,没一个女人敢于反抗。

嫂嫂蜷缩在沙发啼哭,三个孩子也吓得“哇啦哇啦”大哭,萤辉满怀的喜悦荡然无存,他差点转身就走,心头翻涌起无比的厌恶。安老伯铁青着脸,既不责怪大哥也不责怪嫂嫂,只是生气。抬头看见来客了,他不无恼怒地解释:你大哥炒外汇亏了点钱,本来火气就大,遭你嫂嫂埋怨,火气更大。噢,那妹妹怎么称呼?见笑见笑啦!萤辉不言不语,什么话也不想说,也没问一声好,甚至懒得给他们介绍庶皎,就径直去厨房。

善静同样生气,她不想给庶皎看见,萤辉来到安家就下厨房,希望嫂嫂去厨房帮母亲,可嫂嫂越哭越上劲。善静强颜欢笑,递上酒说:这是萤辉的妹妹,叫庶皎。看庶皎好客气,还专门买了礼来。安老伯欢笑着收下,吩咐嫂嫂:这是好酒,收起来过端午祭喝。嫂嫂抹一把眼泪,气呼呼拎上酒进卧室,反手就“呯”的一声关上门。庶皎不尴不尬站在屋中央,没人请她坐也没人给她沏茶,善静在忙忙碌碌收拾零乱的沙发、茶几。她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身笑着说:你当真把自己当客人啊?这才一把将庶皎按在沙发上。

庶皎在千万人中周旋都不怯生,反而这种家庭环境让她局促不安。她不知跟安老伯、安大哥说点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眼神看他们,肯定不能飞荡他们几眼,也不能冷眼冷脸,而要笑嘻嘻她又笑不出,看见哥哥进厨房她就不舒服,就反感了。坐了片刻她霍然起身,都看出她怒气冲冲。她去厨房推开萤辉:你会做什么呀!安大婶有些惊慌地问:这就是妹妹吧?庶皎含含糊糊咕哝一声“大婶”,却看也不看安大婶一眼。她夺过萤辉手中臭气熏天的猪大肠,“哗哗”大开水龙头清洗。安大婶接近讨好地夸赞:妹妹的手脚好麻利啊。庶皎硬邦邦回一句:只配做粗活脏活!戗得安大婶瑟缩在旁边,不敢多话。善静拿条围裙进来,见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她尽量逗笑:有穿时装下厨房的吗?她给庶皎系上围裙,庶皎气鼓鼓问:你就不好动手帮忙?善静笑着说:我也没闲着呀。本来要陪你在客厅坐,哪知道你喜欢进厨房。安大婶趁机说:那就辛苦你们啦,我那洗衣机里还有大堆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