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静醒来天已大亮,她揉揉惺忪睡眼,猛然坐起来,像被惊吓一跳,正好庶皎洗漱了进来,善静感到眼前光芒四射。
昨晚萤辉只是大概给她介绍,庶皎是庶阿姨的女儿,也是他妹妹。至于究竟怎么回事,萤辉说都是些丢人现眼的事,善静没必要了解,否则可能很难堪。当时善静也说:我了解那么多干吗呀?放心吧,我一定待她好!其实善静很想了解,原来说是街坊,怎么变成妹妹了?但萤辉既然不讲,必定有难言之隐,非要打听只会讨人厌。善静索性什么也不问,甚至不问萤辉怎么找到庶皎的。
她什么都不问还与她接受的教育有关。她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好歹受过西方教育,西方教育中尊重隐私是对人的起码尊重,即便夫妻间也要尊重各自保守的秘密,非要刺探对方秘密十分可耻,是很下作的蝇营狗苟行为。可西方教育至多影响她的思想,未必影响她的行为,知道怎么做和能不能做到是两回事。尤其在善静身上,思想和行为经常分裂,她在很多方面甚至让人感到,她匪夷所思地落后于这个时代。比如什么都不问并非她心胸开阔,而是经常靠猜测填补未知,靠猜测破解疑惑。她猜测庶皎无非是个村姑,无非是个缩手缩脚、惶恐不安的乡下姑娘,没想到庶皎竟然这副模样:身材好得像模特,还肌肤雪白、神采飞扬。庶皎瞥了眼刚刚醒来的善静,莞尔一笑说:起来吧,不早了。她完全是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
善静本来就腼腆,意识到自己不该睡在这里,她红着脸十分难为情地问:你哥呢?庶皎正在抹口红,腾不出嘴回答。善静再问一声:去食堂了吗?庶皎吧嗒吧嗒嘴唇的口红,回转身笑着说:你好啰嗦,不去食堂他去哪里!这话戗得善静很不舒服,不过她还是笑意盈盈。见庶皎又忙着描眉,她上去说:你好讲究。庶皎问:你不化妆吗?善静笑笑说:我们当老师的,不能浓妆艳抹。庶皎冷笑一声说:你可别傻。女人就靠一张脸面、一副身材,再有学问,灰头土脸谁爱看你?以为庶皎说她灰头土脸,善静的自尊心遭到尖锐刺伤,但又不便发作,她有些恼怒地出门洗漱。
每个楼层只有一个盥洗间,男女公用。这会儿的盥洗间很热闹,平时邻居很少来往,也就趁这机会相互寒暄几句。善静跟住在黄宫的人大部分认识,也可能大部分人认识她,她清丽端庄又是剑桥博士,好多人乐意接近她,经常主动招呼她。那位研究避孕药的博士姓英,面相木讷憨厚,倒是喜欢开玩笑。见善静来洗漱,知道善静已跟萤辉同居,他嘻嘻哈哈打趣:安博士,不需要我的帮助吗?善静羞得面红耳赤,笑眯眯回敬:需要英博士帮助的人太多了,不是吗?英博士哈哈大笑,他凑近一点说:需要就吱一声,百分之百安全,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正好服装师托着脸盆过来,他接过话:我说英博士啊,你该在校门口摆个摊。现在的安全套越来越不安全,弄得好多女生怀孕挨处分。英博士不无惋惜地说:看上去维护道德,实际上摧残身心。这些当道老朽不可理喻,我要在校园免费提供,他们都不同意,哪敢摆摊设点销售!善静慌忙离开,她不想听这些,她骨子里厌恶当众谈论与性有关的话题。更何况她还是未婚,还是面对男性,她感到十分地难为情。
萤辉买了稀饭、馒头回来,没有餐桌摆放,就叠放在书桌上,却只有两张凳子,碗勺也不够三副。善静把庶皎安排好,再安排萤辉,然后像家庭主妇忙着收拾房间。她以为庶皎会道声谢谢,或者赞扬一声嫂嫂真贤惠,可庶皎反而嚷:弄得灰尘满天飞,你不好等会儿收拾吗?戗得善静差点流下眼泪。她已尽力避免尘土飞扬,已足够小心翼翼。再说她把碗勺让给庶皎了,自己连个座位都没有,总不能大大咧咧躺在床上等吃剩饭,或者像女佣侍立在旁边!更何况庶皎还是刚来,跟她还面生,怎么能这样说话?
萤辉没责怪庶皎,他知道庶皎说话一向戗人,就没在意善静受不了。他“嗤哩呼噜”喝完粥,把碗勺洗了,回来给善静盛上,笑嘻嘻说:有请,上座——善静心头一热,好在萤辉还能体贴她、关怀她,她气消了大半。可看庶皎吃馒头揭去表面皱皮,她不解地问:这又是什么讲究?庶皎“啪”的一声将半块馒头扔进稀饭,气呼呼说:这跟猪食一样,不吃了!善静暗暗叹息:这祖宗,当自己金枝玉叶呢?
萤辉对此倒能理解,那时父亲是县长,二叔是物资局副局长,姑父是供销社副食品公司经理,母亲、姑姑、婶婶也都是善于捞钱捞物的人。再加上庶阿姨善于料理,家里生活水平相当高,从不拿馒头稀饭当早餐。虽然这样的生活五年前戛然而止,但要庶皎适应贫寒也勉为其难。萤辉只是说:还想那么娇贵!他拿出三百块钱,吩咐庶皎:不如你去买点锅碗瓢盆,我们自己开伙。这钱正是昨天善静塞给萤辉的,萤辉回家料理丧事花光了积蓄,善静把自己准备买衣服的钱都给了萤辉。
现在萤辉把三百元全部给庶皎,善静有些心痛,锅碗瓢盆怎么花得了三百元?显然剩下的钱就给庶皎作零花。这哥哥当得可是好啊,连妹妹的零花钱都想到了,怎么不想想未婚妻呢?眼看天就热了,想添条裙子都不舍得……这么想着善静一阵心酸,赶紧低头喝粥,怕泪水涌出。庶皎却抬手一挡说:不要你的钱,我有。她回头问善静:晚上我住哪儿?善静幸灾乐祸想:爱住哪住哪,反正这里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可话出口却变成了:不如就跟你哥睡。那时我们家一共才两张床,我不是挤在父母床上就是跟大哥睡在一起,一直到出国前还这样。庶皎“扑哧”一声哈哈大笑,用力擂打善静:那你睡哪,要我横在你们中间?你呀呸,不遭你恨死也遭你们羞死,我又不是给你们焐床暖被的陪房丫头!善静也禁不住掩嘴笑:那就把你挂在墙壁,当电灯泡。
嘿,你还越说越来劲了,羞不羞啊!哎,哥哥,我还是去外面租房吧?
善静马上意识到:这可不好。庶皎没工作,那房租还不得萤辉承担,这可不是小数目。而且,就是要别别扭扭,三个人都别扭才好,别扭到后来连萤辉都厌烦了,才好把庶皎请走。萤辉喜欢安静,特别怕吵嚷,突然增加两个女人,即使萤辉不觉得别扭,萤辉也吃不住吵嚷。如果给庶皎出去租房,将减少萤辉心烦的机会。就是要弄得你心烦,谁要你把庶皎弄来身边,你自作自受,你活该!如此一想善静急忙抢过话说:你趁早打消这念头,就是你愿意我也不同意。不能给人家说我容不得你,我脸皮薄怕人戳背脊。再说不过挤一挤,这点矛盾都不能解决往后怎么长久依靠?如果有矛盾就回避,能回避吗?总归还是要设法解决。
这话把萤辉刺得心痛。他正是遇到矛盾就躲避,他怕烦,乐意自闭在象牙塔孤芳自赏或顾影自怜。他以为善静在婉转提醒他,不能把妹妹推去外面,他应该承担起长兄为父的责任。萤辉很感动,觉得善静真是善良,他断然一挥手,斩钉截铁说:就这样,三个人挤在一起!他很少斩钉截铁说话,这会儿意识到自己是家长,话就说得斩钉截铁了。
萤辉要替庶皎申办居留手续,善静说:还是我带庶皎去吧,可能比你合适。为什么她去更合适?其实善静是想,正好趁机公开她与萤辉的关系。萤辉没有多想,无可无不可地说:那就你去吧。
等庶皎换好衣服,善静像姐姐那样亲热地挽住庶皎。她们先去金融系,有人问:哎呀,真漂亮,这姑娘是谁啊?善静不回答,表现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如此愈是惹得人好奇,有人还非要弄清楚,还要嘁嘁喳喳打听。善静心如明镜,太清楚庶皎的容貌多么招人注意,她并不直接去办暂住手续,而是带着庶皎到处晃荡,以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果然很多人注意到了,等她和庶皎去系办公室开好证明出来,马上就传开:庶皎是金萤辉老师的妹妹。于是都恍然大悟:哦,原来安博士与金老师……
再去保卫部时,保卫部那些人惟恐有诈,连系里出具的证明他们都将信将疑,非要弄清楚:既然是兄妹,为什么一个姓金,一个姓庶?善静故意张口结舌,希望庶皎来回答,希望庶皎不能自圆其说,或者主动坦白她与萤辉究竟什么关系?庶皎却不傻,她才不会坦白那层复杂的关系呢。她白了那些保卫部的人一眼,气呼呼问:你们想听什么?庶皎长得非常迷人,迷人的姑娘总是讨男人喜欢,她气呼呼的样子惹得保卫部几个男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还来逗她:不了解清楚,怕金老师犯错误。庶皎久经风尘,什么没见过,她稍微飞荡一眼就看出这家伙什么货色,就知道跟他绕圈子说不定遭他吃豆腐,吃不成豆腐反而要设卡刁难。于是庶皎直通通戗上去:你怀疑我不是金萤辉的妹妹,而是他招来的小姐是吧?这人更加乐了,竟至于捧腹大笑。善静狠狠瞪了庶皎一眼:这是大学,不是你那荒山野地,怎么能这样说话?可庶皎满不在乎,她扯过善静说:这是金萤辉的未婚妻,就是我嫂嫂,你们还要什么证明?如果我不是金萤辉的妹妹,嫂嫂能容忍我留宿?我看你们都变态!善静羞得腮艳桃红,要把庶皎推出去,怕庶皎继续丢人现眼。然而保卫部的人居然同意了,还喜笑颜开,说庶皎很会讲话,三言两语就讲得他们不得不相信。
走出行政大楼那座宫廷式建筑,善静感到无地自容,严厉警告庶皎:你再要乱说,我就告诉你哥!这是大学,你怎么能说脏话?什么叫招小姐,你姑娘家怎么敢提这些字眼?庶皎反手推开善静,打断善静的话:咯哒咯哒,你怎么像生蛋母鸡啊?吵得我心烦。什么叫脏话?告诉你,怎么对付怪头怪脑的男人,你跟我学一百年!善静一愣怔,不由得想:这倒也是,这祖宗什么男人不能对付,不光长得漂亮,还什么话都敢说,说不定还什么都敢做呢!善静忽然有些惧怕,怕自己不是庶皎的对手。突然听到有人招呼,回头看是博导,善静微笑着迎上去。博导瞟了瞟庶皎说:才在系里听到议论,说萤辉的妹妹来了。善静有些忸怩地说:萤辉又不是知名人士,他妹妹来也值得议论。博导逗笑说:你是知名人士呀……庶皎过来插断话:哎,善静,我就上街了,不要你陪。博导马上纠正庶皎:起码也该叫声姐姐,直呼其名不好。庶皎乜了博导一眼,神情冰冷,对于不熟悉的男人她都是这种态度,既冷淡又傲慢。善静赶紧介绍:她叫庶皎。哎,庶皎,这是你哥的导师。知道什么叫导师吗?就是父亲一样的长辈。你看她,没念过大学什么都不懂!
庶皎飞快地打量博导一身行头,衣服很考究,皮鞋一尘不染,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但庶皎并不表示崇敬,而是面向善静调皮地逗笑:叫姐姐还不如干脆叫嫂嫂,免得以后还要改口。善静推她一把:走走走,快去买你的锅碗瓢盆。博导问:需要锅碗瓢盆?
萤辉打算自己开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