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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划痕(1)

女人要换沙发,男人不情愿。

沙发并没有坏,只是有了一道划痕,并不影响使用,干嘛要换?

钱不是问题,主要怕麻烦。

男人来自农村,虽然上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在深圳多年,但乡下人过日子的习惯并没变,节俭是一方面,更主要是追求生活的简单,没事最好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女人是大城市人,从小在机关大院长大,天生高贵,生活注重品质,沙发换还是不换,与能不能继续使用无关,关键是沙发上的划痕太明显,而且,沙发上的划痕与汽车上的划痕不一样,属于软划痕,无论怎么修补,阴影都存在,一看就是修补过的,好比衣服打了补丁。如今,还有谁穿打补丁的衣服?搞得女人都不好意思把朋友往家带,难道不该换?

男人拗不过女人,采用拖延战术,说要换就换一套好的,过几天吧,这两天实在太忙,等得闲了,我们一起去好好挑选。

女人说好。

男人想,女人或许一时兴起,一拖,没准就不换了。类似的经历,之前屡次发生,这次未必不能重演。

果然,一连几天,女人再未提及换沙发的事情,男人为自己的拖延战术沾沾自喜。

周末,女人回家满面疲倦。男人问怎么了?女人回答没怎么。男人好声安抚,女人终于吐出实情:一桩本以为很有把握的案子败诉了。

怎么会呢?男人问。

女人简单说了案情。

一年前,一女工携12盘光纤下班,被当场查出,保安部长主张报警,女工苦苦哀求,毕竟是女人,自己出于对女工的同情,建议老板不必为小事情大动干戈,按规定做开除处理算了,老板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遂接受自己的建议,没想到一年后,女工申请司法援助,诉公司违反劳动合同,要求公司“支付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赔偿金并补缴社保金、住房公积金等共计三万元”。劳动仲裁判公司败诉。理由是:“偷盗的事实必须经过公安机关的侦查或人民法院的认定,否则不予采信。”

“这是典型的恩将仇报!是‘农夫与蛇’的深圳版!”男人故意大声骂道。意在替女人消气。

女人的气确实顺了一些,但愁容仍未完全消退,主要是面子过不去,作为公司的法律顾问,不但没替公司消灾解难,反而因自己的一时心软给公司惹麻烦,说不过去啊。

“是法院判的还是仲裁委判的?”男人问。

女人说是仲裁委,还说这是程序,凡是劳动纠纷案子,都必须先经过仲裁委,不服仲裁的,才上法院。

“你向法院起诉。”男人建议。

“那是当然”,女人说,“但终归麻烦,而且麻烦是我造成的,过意不去。”

“你没错”,男人说,“作为公司的法律顾问,不把事情往大里挑,主张息事宁人,说明你是真心为公司好,至于女工的表现,可能是受人唆使,实在出人意料,老板是明白人,不会怪你的。”

为了让女人开心,男人转移话题,主动提议明天去看沙发。女人没有前几天那么热情高涨,但也没有拒绝,算是勉强接受吧。

第二天进了卖场,女人果然暂时忘记了工作上的烦恼,变了一张脸。为取悦女人,男人一改节俭作风,专挑贵的看。最终,二人看中一套实木硬沙发。除了博女人开心外,男人的想法是一劳永逸。厂家拍着胸脯说,虽然不是真正的红木,不敢说保值升值,也不敢说传代,但用一辈子肯定没问题。女人也觉得,深圳一年有八个月夏天,确实该用硬沙发,大不了冬天配个海绵垫子。所以,当厂家说购买该套硬木沙发厂家奉送一套越冬海绵垫子之后,女人当即说:就它了。

既然要换新沙发,就要处理旧沙发。

这也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沙发是一套,不是一个,还有与之配套的茶几和拐角桌,夫妻二人是不是有能力把这些东西搬下楼都是问题,更不用说搬下楼之后如何处理,因为,小区内是不能随意丢弃大件垃圾的。

女人在刷卡的时候,向卖场提出:明天送新家具的时候,能不能顺便把旧家具拉走?

“白送给你们,随便你们怎么处理。”女人说。

卖场回答没问题。

男人则补充说,如果我们能自己处理,就不麻烦你们了。

卖场说行。

出了卖场,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女人问男人:你自己怎么处理?

男人说,小区门口收废品的或许愿意收购。

回到家,男人没上楼,直接去找收废品的。两个收废品的正在小区门口下象棋,男人远远地招了一下手,眼尖的那一个立刻跑过来。

也算是熟人,之前的报纸、旧书、啤酒瓶他们上门收过。但这次他们收购的不是“废品”,而是旧家具,是可以继续使用的旧家具,所以,对方看得格外仔细,还挑了许多毛病,大意是说,沙发已经完全没有价值了,与其说“收购”,不如说是帮业主处理垃圾。男人听了不舒服,这是一套真皮沙发,买的时候一万多呢,眼下虽然有一道划痕了,但仍然可以用,说好了是收购的,怎么变成“帮忙处理垃圾”呢?照此意思,是不是该我付给你“处理费”?女人则想,幸亏和卖场说好了,答应明天送新沙发的时候顺便把旧沙发拉走,于是说:“那就算了,我们自己处理吧。”

对方立刻改口,说:“不过,这茶几和拐角桌还可以用。”

男人不说话,看一眼女人。女人没接男人的眼光,面无表情。

“这样吧,我总共给一百块,东西我拉走。”对方说。

男人真想说算了,女人的嘴角鄙视地咧了一下。

“一百五。再不能高了。其实沙发我搬下去也是扔掉,但茶几和拐角桌或许有人要。这样,我现在就把茶几和拐角桌搬走,明天上午再来搬沙发,顺便把钱给你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一百五也好过一分钱没有。毕竟,男人是过日子的人,想象乡下老母亲进城连车都不愿意做,宁可走路,一百五也是钱啊。

次日是星期天,等了整整一上午,也没人来搬旧沙发。男人想下楼去找,但最终没去,怕被女人瞧不起。他不能为了区区一百五十元,搞得像求收垃圾的一样。女人安慰说,不怕,反正昨天已经和厂家说好了,让他们顺便把旧家具拉走。

“那就是说,搞了半天,我们白白送给收废品的一个茶几和拐角桌,还听他一大堆挑剔的话?”男人像是问女人,也像是问自己,或者是问空气。

“是又怎么样?谁让你跟他们打交道的。”女人说。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这是男人的做人原则。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都先挑自己的毛病,从不怨天尤人,更不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这是父亲的遗训,也是男人的立身之本。父亲虽然是一介农民,但知书达理,书法比如今的某些“大家”还要漂亮,古文也好过文学院的某些教授,男人对老父亲言听计从,按其遗训做人,半辈子事业顺利,人际关系融洽,比如这次,他就首先想到是自己过于精打细算,自作聪明,既然几万块钱新家具都买了,还在乎旧沙发一两百块吗?如果按照老婆的意见处理,等今天新沙发送来的时候,顺便让厂家把旧沙发拉走,就不会惹一肚子不愉快了,更不会搞得昨天晚上、今天早上、今天中午看电视吃饭都不方便。说到底,错在自己,自己一个堂堂的博士,月薪过万的大学教授,居然为一两百块钱与小区门口收废品的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还是自己根深蒂固的小农经济思想作怪啊。这么想着,男人非但没有沮丧,反而有些释然。

“再等等,说不定马上就来呢。”男人像是安慰女人,也像是安慰自己,或者是安慰空气。

男人和女人坐在即将被搬走的旧沙发上,等待小区门口收垃圾的人,或者等待今天送新沙发的人。闲着无聊,男人说,我出生在贫困山区,从小听大人讲故事,说的都是地主老财怎样心狠手辣地算计穷人,而穷人又是怎样可怜,怎样通过智慧战胜或捉弄富人,因此,自己对穷人一直抱有同情心,对富人则抱有戒备心,现在我们自己也算是富人了,至少相对收废品的算是富人,你觉得我们算计过穷人吗?比如,我算计小区门口收废品的人了吗?

女人说,你没有算计他们,是他们算计我们。

是吗?男人问。

“我和你相反”,女人说,“我出生在机关大院,小时候没有听过地主老财算计穷人的故事,倒是耳闻目睹许多保姆算计主人的事情。”

“耳闻目睹?”男人问。

“是。”女人肯定地回答,“见过,也听过。亲眼看见小保姆往我妈妈的咖啡里吐吐沫。保姆以为我小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保姆单独带我的时候,经常与一帮小保姆聚在一起,相互交流的全是算计主人的招数和经验,还把主人的善良当成愚蠢。她们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听得懂。”

“有这事?”男人问。

“我骗你?”女人反问。

“那倒不是。”男人说。

“你总是这样”,女人说,“凡事总替别人着想,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不好吗?”男人问。

“好。”女人说,“非常好。我一直很欣赏你这点,觉得你善良,觉得你很高尚,觉得道德水准高,所以才嫁给你,而且潜移默化,受你影响,才会对女工的苦苦哀求动了恻隐之心,才会阻拦保安部长报警,才会落得公司败诉。”

男人不敢接话了,因为,说着说着,又说到女人的痛处。恰好在这时,门铃响了。男人像是获得了大赦,嘴里喊着“来了!”身体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飞快地跑去开门,但是,到门口后,却没有立刻摁键,因为,可视对讲机里显示的不是小区门口收废品的,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直到对方展示了送货单,说明自己是送沙发的,男人才反应过来。

送沙发的队伍很专业,他们很快将新沙发抬进来,把旧沙发搬走,过程有条不紊,总共不到二十分钟。

刚刚安顿停当,夫妻二人在新沙发上还没有屁股坐热,门铃又响了,这次是收废品的。

男人说,等了你一上午,你不来,现在新家具已经送来了,并且顺便把旧沙发带走了,你们才来。算了,不用你们“帮忙处理”了。

男人特意在“帮忙处理”四个字上加了重音,讽刺的意味很明显,可对方不介意,仍然一张笑脸,说,那我也得把茶几和拐角桌的钱给你呀。

男人本打算说算了,又一想,不要白不要,把门打开。

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进来之后,他们并没有立刻给钱,居然一屁股坐在新沙发上。

女人的脸上露出不快。没说话,板着脸自己进里屋了。男人则在等待对方给钱,希望接过钱之后立刻说拜拜,绝对不说“再坐坐”。

收废品的对男人说:“你看,买主我已经联系好了,钱都收了,你却把旧沙发卖给别人了,怎么办?”

男人听了马上纠正说:“不是卖,是让送家具的人顺便带走了。”

“一样。”对方说,“不管你是卖了,还是让送家具的人顺便带走了,反正昨天说好给我的沙发现在没有了,而我却已经联系好了买主,并且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你说怎么办?”

男人皱起了眉头,说:“是说好了。说好今天下午厂家给我送新沙发来,旧家具你今天上午必须拿走,腾出地方安放新沙发。可是你上午没来,我一直等到下午,等厂家都把新沙发送来了,你还没来,我怎么办?当然请他们顺便把旧沙发带走,不然,哪有地方安放新家具?”

“嘿嘿”,对方笑笑,然后说,“我是没来,可我也没闲着呀,我不是帮你联系买主嘛。你看,现在买主联系好了,钱都收了,你却把沙发给别人了,你让我怎么办?”

“你都收人家钱了?”男人问。

“是啊。”收废品的说。

“多少钱?”男人问。

“五百?”对方说。

“五百?不是说好一百五的吗?”

“是说好一百五的,可一百五是我给你的钱,我再卖给别人,当然要五百,不然,我吃什么?”

男人点了下头,表示理解。

“你说现在怎么办?”收废品的又提出这个问题。

“什么怎么办?”男人问。

“你说好旧沙发让我处理的,我出去忙活的大半天,买主联系好了,五百块钱都收了,可是你却把旧沙发给别人了,让我怎么办?”收废品的见男人不开窍,不得不把已经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把钱退给他呗。”男人说。

“退?退多少?”对方问。

“收了人家多少退多少呗。”男人说。

“嘿嘿嘿。”收废品的笑。笑的方式有点怪,好像是嘲笑。

“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看你也是读书人,这点规矩都不懂?”

说话的是与收废品一起进来的那个人,这倒让男人有点吃惊,因为,男人看不出自己与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资格进来,有什么资格说话。所以,男人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对着收废品的人问: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