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位就是买主。”收废品的人介绍说,“我就是收了他五百块钱。”
男人看看收废品的人,又不得不看看“买主”,然后说:“那你赶快把五百块退给他呗。”
这下,该“买主”笑了,“买主”说:“这位老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不懂什么?”男人问。
“他要是退,也不是五百。”“买主”提高了嗓门说。
“不是五百?是多少?”男人问。
“你说多少?”“买主”又问。问的口气,仿佛是男人拿了他五百块钱。
“我怎么知道退多少。”男人说。
“你不知道吧?”“买主”说。
男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按照规矩,钱只要付了,就必须见货,如果见不到货,至少双倍返还。”“买主”说。
男人确实不知道这个规矩,他见识少,但仔细一想,似乎有点道理,记忆中好像是有“双倍返还”这一说,大概是在电视剧或新闻中听过吧,但不是关于买卖旧家具的事,好像是其他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男人记不清了。
男人禁不住认真打量起“买主”来,竟然发现有点面熟,在哪里见过呢?忽然,男人想起来了,所谓“买主”,其实就是昨天小区门口与收废品的一起下象棋的两个人当中的另一个。
男人似乎有点反应过来了。他略微想了一想,搬出小时候听故事学到的穷人对付财主的方法,他现在反过来用,顺着对方的逻辑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收钱了,可是东西却没有了,就该双倍退钱给你。是吗?”
“对啦!”“买主”说。
男人又转过脸,对着收废品的人问:“昨天你从我这里搬走一个茶几和一张拐角桌,是吗?”
收废品点点头。
“说好了今天上午再来拿沙发,并且把总共一百五块钱给我,是吗?”男人接着问。
收废品的不得不再次点点头。表示是。
“可是上午你没有来。所以,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给我一分钱,是吗?”男人也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嗓门,把自己搞得像粗人。
对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当然也就没有说话,而是略微有点紧张地看看所谓的“买主”。
男人乘胜追击,大声说:“所以,即使按照你们所谓的‘规矩’,双倍退还,十倍退还,我也用不着退给你一分钱!因为,零的双倍是零。零的十倍还是零。是吗?!”
收废品的想辩解,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因此,脸都急红了。
“算了。”男人放缓口气息事宁人地说,“钱我也不要了,茶几和拐角桌你们也不用拿回来了,我白白送给你了,行了吧?好了,我累了,要休息了,二位请回吧。”
收废品的人无话可说,只得往外走。但走得比较犹豫,像斗败的公鸡,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男人不敢怠慢,紧紧跟在后面,打算只要他们一迈出自己家的门,就立刻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再也不打算让他们进来,包括以后的废报纸或啤酒瓶,宁可白白扔掉,也不会请他们上门收购。女人说得对,“谁让你和他们打交道的?”看来,确实不能和他们打交道。
可是,就在他们即将迈出门的一霎啦,好像其中的一个扯了一下另一个的手,两个人同时停下了,并且转过身来,堵着门。其中的一个说:“不对。你虽然没有收钱,但有承诺,你说好了沙发给我们处理的,所以我们才出去联系买主,我们为此付出了劳动,因此,你至少应该付给我们劳务费。”
男人因为愤怒而忘却了斯文,他忽然来了勇气,想一鼓作气把他们二人掀出去,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但是,他很快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估计自己没有这么大力气把对方两个人同时掀出去,假如他有那么大的力气,真能把二位一下子掀出去,估计在惯性的作用下,自己也冲出门外,仍然无法关门,如果那样,不是等于把他自己也关在门外了吗?关键是如果他这样做,问题的性质就发生变化了,就要打架了,并且,是他自己先动手的。男人可不想为这点小事动手,再说,他也确实不是对方两个人的对手。
男人涨红了脸,愤怒地说:“你们还讲不讲理?!说好了上午来搬沙发的,你们不来,新家具送来了,没地方摆放,我不让他们把旧沙发搬走怎么办?昨天你自己说了旧沙发不值钱的,就是茶几和拐角桌还有点用,所以昨天你已经把茶几和拐角桌搬走了,并且一分钱也没给我,现在我钱也不要了,东西也不要了,白送给你们了,还怎么样?!”
“哎,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收废品的,不是要饭的,谁稀罕你白送了?有钱就了不起了吗?有钱就能欺负我们打工的吗?!有钱就该仗势欺人吗?”
双方的声音都非常大,很快引起左右隔壁楼上楼下的围观,但大家都是远远地围观,没有人凑到跟前,更没有人上来劝架。男人见有人观看,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学教授和收废品的吵架,无论什么原因什么结果,他都是失败者。这次男人来不及自我反思,也暂时忘却了父亲的遗训,只想竭力向大家说明真相,他嗓子都喊变声了,道理也说得非常清楚,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主持公道,观众可能是不想惹事,或者是他们对谁对谁错并不介意,想看的,就是这个过程,现在不搞大规模群众运动了,看不到热闹的场面,偶然观摩一次小规模热闹,好过没有。
男人忽然有些绝望,与事情大小无关,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他简直被气晕了,竟然想到了鱼死网破,恍惚之间手上突然有了一把手枪,一气之下,砰砰两枪把眼前的这两个人打倒,然后再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
当然,这是幻觉,并不是真的,但幻觉也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很多杀人犯之所以杀人,或许不一定有深仇大恨,更不一定是精心策划,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他自己现在就十分冲动,之所以没有杀人,仅仅是因为手上没枪,假如像美国人那样,人人都有枪,后果就说不定了。当然,这里是中国,不是美国,他手上并没有枪,家里也没藏任何武器,即便有,也没有时间了,因为,两名警察及时出现在现场。
“是谁报的警?”警察问。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报警?谁报的警?
男人和两个收废品的肯定没报警。没时间报警。没想起来报警。难道是左右隔壁或楼上楼下的邻居?抑或说是这些观众当中的一个人报的警?好像也不是,观众欣赏热闹正看得起劲呢,谁会报警?
“是我。”女人从里屋出来,边走边对警察说。
“什么事情?”警察问。
女人是律师,应付这种场面比男人冷静,和执法人员面对面交流也比较有经验,女人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女人说,这两个人都是在本小区门口收废品的,今天其中一个假装成“买主”,两个人在小区门口等着,看到送新沙发的人来,再看着他们把旧沙发顺便拉走,然后才上来合谋敲诈。
“钱不是问题”,女人说,“几百块钱我们真不在乎,但不能助长他们这种做法。否则,今天他们敲诈我们,明天就可能敲诈楼上楼下左右隔壁的邻居,所以,我报警了。”
女人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故意说给“观众”听的,并且当即起到了效果,一个退休老大爷马上站出来,说:“是。上次他们来我家回收报纸,那么一大堆报纸,才十块钱,他们走后,我才发现钱是假的,再找他们,哪里肯认账。我也不是在乎十块钱,但心里气不过,要不是数额太小,我也会报警的!”
警察要把两个收废品的人带回派出所,并让男人跟了一起去做笔录。
男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干了一样,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想赶快结束一切,再不想折腾了,更不想跟两个收废品的一起去派出所做什么狗屁笔录。
“算了”,男人说,“反正也没敲诈成功,再说数目不大,教育一下就算了。我们不追究了。”
警察看看男人,再看看女人。女人没说话,瞪了男人一眼,进屋了。
男人的疲倦一直延续到次日。第二天上午没课,男人早醒了,却没有起床,想让自己彻底休息一下,以便尽快回复往日的生活。女人因为心里有气,没跟男人说话,自顾自起床,洗漱,用早餐,然后去上班。
男人听见女人的关门声,打算睡个回笼觉,可是,刚想入睡,电话铃就响了。
是女人打的。就两个字:下来。
下来?下来干什么?不知道我想懒一会儿吗?
男人想问,女人已经把电话挂了。男人想再打回去,又想到如果不是发生什么情况,女人是不会打电话要他下去的。能发生什么情况呢?难道是昨天那两个收废品的来找麻烦?光天化日之下,不敢吧?再说,听女人的口气,不像被人殴打或劫持的样子啊。
男人穿着睡衣慌慌张张来到楼下。
女人果然很安全,优雅地站在自己心爱的红色宝马车面前。等男人走近自己,女人没说话,只是嘟嘟嘴,提示男人朝车上看。男人看见,车厢盖的一侧,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男人心里愤怒,表面上却和女人一样平静,仿佛这是他早已意料之中的事情,抑或说是他隐约期待的事情。他甚至微笑了一下,然后问女人:要不要报警?
“问你呀。”女人说。
“报警。”男人说,“不报警,保险公司也不理赔啊。”
男人说着,就开始拨打110.女人则打保险公司电话,请他们来勘查现场。
保险公司肯定希望能查出肇事者,那样,他们就不用理赔了,否则,按规定保险公司要承担大部分维修费用。但男人和女人一致相信,查不出肇事者,即便监控录像碰巧记录下两个收废品的昨晚在车子旁边出现并停留过,也不能证明就是他们划了宝马车,因为,划痕在车厢盖的一侧,位于监控探头死角的位置,缺乏直接的证据,很难追究他们的责任。可是,他们仍然选择报警,并且把自己的怀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警察和保险公司,最终无论是不是查出结果,他们都要这样做。这是态度。他们相信,面对邪恶,息事未必能宁人,说不定越想息事,越是扰人,就好比中国摊上了菲律宾。
正当他们以为此事一定会不了了之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一位小区居民向警察提供了头天晚上的现场录像,清楚记录了肇事过程,证据确凿。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肇事者并非小区门口那两个收废品的人,而是一个老太太。莫非老太太受两个收废品的人唆使?不可能啊,老太太受过良好教育,看上去不缺钱,怎么能被两个收废品的唆使或收买呢?
进一步的调查证明,老太太已经在小区内肇事多起,先后有二十多辆车遭此划伤,被划的都是好车,提供录像的人就是受害者之一,他的车因为被划过三次,气不过,决心查个水落石出,于是专门购置了夜间录像设备,经常躲在车里等候,昨天晚上终于如愿以偿。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并且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怎么做这种事情呢?
此话题一时间成为小区居民谈论的热点,更有好事者请来电视台《热点追踪》栏目组,使该事件在整个鹏城家喻户晓。根据《热点追踪》的报道,老太太可爱的孙子曾经在小区内遭遇车祸,所以,她对小区内所有的车子都看不顺眼,尤其是好车,见了就想划一下。
幸好,老太太的儿子是地产大亨,相当有钱,他赶过来对所有遭遇划痕的车辆进行赔偿,并将老太太带到惠州的一处私家别墅,远离小区,事态才渐渐平息。
下午,男人开车驶出小区的时候,瞥见两个收废品的一左一右坐在一条长沙发上,中间摆着象棋,一副非常投入悠闲自得的样子。忽然,男人发现那沙发正是他家的。
错不了,有划痕为证。
不是给送新家具的人带走了吗?难道他们并没有将沙发带走,而是就地转给收废品的了?如果这样,两个收废品的再敲门向他讨要“劳务费”,就太可恶了。
不过,收废品的也没占到便宜,带有划痕的沙发确实不值钱,要不然,他们早出手了,不会垫在屁股下面下象棋。
男人担心,女人看见曾经伴随他们几年的沙发如今在两个收废品的屁股下惨遭蹂躏,心里肯定不舒服。
男人想把车停下,与两个收废品的商量,请他们把沙发移到不显眼的地方,免得女人眼见心烦。可是,沙发已经不属于他的了,男人无权要求对方这么做。再说,作为教授,犯得着去求两个收废品的吗?
从此,男人每天进出小区都看见两个收废品的坐在曾经是他家的那个带有划痕的沙发上,任意蹂躏,肆意妄为,男人心里非常不舒服。至于女人,男人没有问,想必她也看见了,并且同样不舒服,甚至更加不舒服。但男人和女人都小心回避着这个话题,仿佛他们都没看见那个沙发,或者,那沙发原本就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