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当年女郎中命悬一线时,小狐狸醒了过来。
她当时已是魂体,将将自混沌中醒来,逢着活物便砍杀。好巧不巧地,遇上了裹挟女郎中的一行人,便尽数杀了。等杀至奄奄一息的女郎中面前,她戳了戳对方鼓起来的大肚子,尚未动作,女郎中便咽了气。
无处可以的胎儿魂体呱呱大哭。小狐狸很苦恼,却又下不去手,硬生生地在守了胎儿身旁。再之后她动身,那胎儿便抱着她的尾巴,紧跟不放。小狐狸急中生智,教他附身在狐皮上,又动用了魔气,在众人浑浑噩噩时传授皮影戏的诀窍,使得胎儿在皮影戏中得到永生。
那皮影少年虽然生身父母性子良善,匡扶正义,可谓江湖良心。然而他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受管狐照看,藏了魔气在心底。及至皮影戏被禁,他心中怨气难处,转而入魔,将众人拉进自己编织的幻境里,却也是顺理成章。
此前皮影少年还半遮半掩,见着救命恩人被吊打,再顾不上其他,问什么答什么。
林幺九问道:“当时救了你以后,她呢?她可曾提过主人?”
皮影少年摇头。好似小狐狸的片刻清醒就为了引导皮影少年这一件事。一切交代妥当,她便在一只小狐狸身上附身,沉睡了过去。
皮影少年已度过百年时光,虽处处敲锣打鼓般热闹喧嚣,然而他依然寂寞万分。也曾尝试过呼唤小狐狸,但是一直没回馈。
“其实……皮影戏禁了也就禁了。万物有生则有灭,我并不强求什么。然而那段时间,好似不甘和想要驻留的愿望尤其强烈。”皮影少年面色有些赧然,“我之前说谎了,关于那一桩交易。”
“你与魔族的那个交易,就是换来真实人生的那个?”林幺九飞快道。
“我一直叫他狐兄的,到了今天才知,应该是她而不是他。”皮影少年看着小狐狸,目光温柔,“交易里,我想要的是,再看她一面。”
红尘万丈,人来人往,又如何?来来去去的,总归是要散了的。而他所关心的,唯有那只小狐狸。在他还未睁开眼,便嗅到、听到的那只小狐狸。
“你贡献出了什么?”林幺九急忙道。
孟章面色一沉,却是问道:“当时与你交易的那个魔族,有什么明显特征?”
然而皮影少年突然掐着自己的脖子,似是要自己勒死自己。
道生、凤疏与点点见状,脸上跃了上来帮忙。
然而那皮影少年本是魂体,道生三人无法使用灵力,半分忙也帮不上。
孟章拿起原本装着他的小瓶子,瓶口对着他,以食指轻轻敲了敲瓶底。瓶子内的空气似是突然形成巨大漩涡,将附近的东西都吸了进去。皮影少年在哪飓风的作用下,东倒西歪地,很快就被缩成了小小一团,被装进了瓶子里。
说也奇怪,一进入小瓶子内,皮影少年就放开了扼住自己的手。他咳嗽了一会儿,清醒过来。朝着空中嗅了嗅,惊喜道:“狐兄!狐兄!”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孟章沉吟片刻,将瓶子收了起来。
道生有些愤懑:“线索又断了啊。”
孟章与他对看了两眼,两人又去看凤疏。好似几个眉眼抖动之间,便将事情敲了下来。而一旁的点点与凤疏对视,表示有些懵逼。
自打孟章让小狐狸回溯过去后,小狐狸就昏昏沉沉地,在回忆里沉浮。
年代太过久远,她已然不记得自己遭遇了什么,才被主人救了。主人带她离开下界,去了她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
那里是一大片林子,有许多高大的树,郁郁葱葱的。在林子中间,是一棵梧桐树。树高百尺,直·插·入云间。她好奇去看过年轮,每每数不过一百个数便头晕目眩。主人笑她:“若是你当真数了下来,可能也就得知我的年龄了。”
阳光照耀在主人的羽毛上,像是为它渡了光辉,神圣而光洁,遥不可及,看得人眩晕。
而她就此较上了劲儿,没日没夜的数。一日里睡着的时间屈指可数。是以能在太阳漫·射·出第一缕光辉时,看到主人张开翅膀,向着朝阳振翅疾飞的样子。它一声清啼,万鸟飞腾。它们缀在主人身后,闪动着翅膀,婉转啼鸣。
朝阳洒在它们身上,像是自动带上了厚重的滤镜。那画面是如此的美不胜收,也教她生出许多遗憾来:为何她没有翅膀?
一日一日地,像是成了固定的仪式。
有鸟儿嘲笑她:“那年轮比我们玄丹山上的鸟儿还要多,你怎么可能说得过来?”
小狐狸初时还辨上两句,后来便不再多说。主人斥责了那些鸟儿,又邀请她一起出行。是的,主人将她带回玄丹山时,并不知晓狐狸原是不会飞的。它善意地邀请,想帮助小狐狸融入其中。
小狐狸只得佯装以孤僻的性格拒绝。
可是暗地里,她曾听到那些鸟儿窃窃私语:
“竟然不愿与主人一起飞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
为什么一只狐狸不会飞?
小狐狸万分不解,伤心又难过。
一次琼玉宴上,主人喝了新酿的桃花酒,心情舒爽,难得地豪情万丈:“待我们可日行十万里,就带你们去大哥和姐姐的山上去飞,那里更高。”
它瞳仁清澈可见底,笑意盈盈的,眼底有波,看得人心激荡。喝多了的酒意在体内流淌,连身上的绒毛都泛着红晕。
鸟儿们击打着玉杯,叮当出声,伴着清脆的歌声,甚是悦耳。
然而日行十万里还未实现,主人就先受了伤。左脚处被刮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好看的羽毛纠在了一起,掉了许多——据说是为了救一条龙。
一众鸟儿啾啾啾地叫着,很有些慌乱。却又被主人强制遣散。它折了最粗的梧桐木,连夜啃咬,制成了一个盒子,扔给了那条龙。
小狐狸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帮助主人折断了那根枝。
梧桐木本是因主人而生,与主人的气运息息相关。然而那时候小狐狸不知道。她见着主人费劲巴拉地去掰树枝,便好心上去帮忙,轻易折断了。
主人颇有些目瞪口呆,尔后想明白了似的,道:“罢了。”
为什么是一声罢了?小狐狸不懂。她偷偷缀在后面,跟着主人到了林子的外区,看着那盒子被投递了出去。
那龙似有所觉,举目四望,却似遥遥地与小狐狸对上,也或许并没有看到。他呼唤着主人,要他出面。
然而主人只是远远地,立在树枝上,连望他也不敢望。
是怕自己太狼狈吗?小狐狸不懂。
后来主人不再邀她飞行,也不再激励鸟儿日行十万里。只偶尔一只鸟飞过那林子,偶尔去附近的盆地摘一种好吃的果子。它对小狐狸说过:“姐姐起的名字:月光白。好听吧?”它抱着泛着蓝色光泽的果子,好似抱住的是自己的全部,满足极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蛰伏在心头的不明欲望蠢蠢欲动,她下了玄丹山。许是天意,将将下山便遇上了龙。她冲上去与他缠斗,败了许多次,伤重的几次险些没熬过去。然而她自幼在苦难里打滚,咬咬牙,终是撑了过去。在一次次的挑战中摸到了龙的弱点,将对方打倒。她说:“去见我的主人,跟它说对不起,带它回家。”
胜者为王败者寇。对方输了就该听她的。她以为这是放之天下皆准的道理。然而那龙不,反而破口大骂,说她脑子有病。
小狐狸怒气上了头,将对方斩首。
及至再看到一条龙时,便懵了:莫非龙有特殊的救命技巧?再次交手时,小狐狸不管对方胡言乱语,招招毙命,在对方没了气息后,还补刀许多次。
然后是第三条第四条——当然,十数条以后,她才知道那些龙并非是同一条——说来可能不信,她竟是个脸盲。而主人救下的那条,她永远也不可能是伤到。
主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下了她的刀,神情肃穆:“这是你的道?”
什么意思?小狐狸听不懂。然而在下界与对方意外重逢,惊喜却又心中惴惴不安。
主人看着她,叹气道:“你小小年纪,不该犯下这样的杀戮。你与我一起,好好安葬他们,以后还是选别的道……”
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小狐狸一径点头。然而就在她听话地为那条龙进行土葬时,本已没了气息的龙突然发难,重创了她。
主人出手之时,却是已经晚了。
狐狸本该有九条命的,可是她的命太烂了。在遇到主人之前,就已然被折腾得只一条了。
眼瞅着即将不治,主人另辟蹊径,吞了那龙心,吸收后将灵力尽数传给了她。
她为了主人开心而向龙挑战,却因为自己的脸盲犯下滔天大错,本该伤重而死。主人却又逆天而行,吞噬了龙心来救她。
一切的灾难,似是一早就埋下了伏笔。因果循环,天理不容。
之后主人与龙族交恶,又将一切伦理抛之脑后。它不让小狐狸走上杀戮的道,自己却深深陷入了进去。
因着前缘,主人得到了鲛人的帮助,又将鲛人陷于不义的境地。最终等到了哥哥姐姐的帮助,似乎也没有改变太多?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许多年,可曾变过?
迷迷蒙蒙中,听得一人道:“你既然在林子中,听到了那龙叫主人的名字,那么你一定听清了对方叫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什么?”
小狐狸摇了摇头。明明那个词到了口中,偏偏就叫不出来。
那声音又道:“你一定记得的,你能想起来的。它天生长着七彩凤尾,开屏时能叫天地失了颜色……”
“凤皇!”小狐狸尖叫着,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