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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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胡媚

白玉笙尚未敲门,门已缓缓打开。

徐先生请他进屋,并亲自去沏茶。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徐先生的书房,与客房相较,书房装饰更典雅,处处透着书香,闻久辄醉。左侧是紫檀木书架,不染一尘,整齐放着些许古籍,白玉笙无意间瞥到其中一本是《贞观政要》;右侧摆放着两只青瓷,青瓷中插有几束寒梅,寒梅绽放,品格俊逸,墙上则挂着字画,画中有山有水,有草木虫鱼。

画与花相映,虫鱼草木生。

正中却是一张书桌,桌上有盛墨的砚台,砚台旁是一幅笔墨未干的山水画。

画上的山不是别的山,却是齐云山;画上的水也不是别的水,却是齐云泉。白玉笙眼瞧着此山此水,百感交集,不觉想起往事。

原来忘记并非真的忘记,只是短时间内的不愿想起。

下山前的往事以及下山后的经历,如一轴卷画,平铺而来,塞满他的整个视线。而画上出现的人或物,曾在他的梦中萦绕,踟蹰不前。

徐先生端茶,自外而入,见他对着画发呆,遂解释道:“午后小憩,忽想起父亲,想起那片山水,于是提笔作画,以缓思念。只是我已多年未上齐云山,不知山之近况,可能画得不像,有些模糊。”

白玉笙恍然如梦初醒,赞道:“像,像极,师兄画的真好!”

徐先生道:“你若喜欢,就送与你。”

白玉笙连连摆手,推辞道:“多谢师兄厚赠,只是我漂泊江湖,携画诸多不便,何况观此书房清新自然、典雅不俗,猜想师兄素来有寄情山水之志,怎敢夺师兄所爱。”

徐先生道:“漂泊江湖?”

白玉笙道:“嗯。”

徐先生道:“难道你要走?”

白玉笙道:“不瞒师兄,我打算明日便离开东篱茶楼。如今,江湖上那些自诩侠义之人皆觊觎我身上的宝藏,若我还待在茶楼,只怕会给师兄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徐先生道:“宝藏?”

白玉笙道:“确切说,那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宝藏。奇怪的是,他们知道的比我多,却伸手管我要宝藏。”

徐先生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白玉笙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要离开茶楼。”

他说得很坚决,显然去意已定。徐先生并未急着挽留他,而是倒茶,茶倒三盏,腾腾冒着热气,缕缕传香。徐先生递给他一盏,复递给张长生一盏,待轻轻抿一口茶后,方些微劝他几句,便不再言语。

喝下一盏茶,白玉笙起身告辞。

他走出书房时,又不经意间瞥到那本《贞观政要》。他当然知道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在齐云山上,师父曾让他遍读各类古籍,诗、文、史、政之书,他皆有所涉猎,因而他知道此书与山水之志大不相同。

他不知道素来寄情山水的徐先生何故会读《贞观政要》,徐先生没说,他也就不便多问。后来他想,徐先生是一名儒者,儒者读政论之书,亦无不可。何况古之出世隐居者,多心怀天下,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会弃田园,入仕庙堂,开创盛世,以施展心中抱负。

如此一想,他已释疑。

自始至终,张长生一直跟着他,跟着他进,跟着他出。但张长生只是静静跟着,一言不语,不吵不闹,他会看书架上的书,也会看墙上的字画,并频频点头,露出欣赏的眼光。

他跟在白玉笙身后,白玉笙也就看不到他的一举一动。

入夜,寒来。

他俩各自回房,张长生却遇到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清风道长负手而立,站在齐云观前,眺望远方,远方有一大片紫霞,紫霞里突然飞出一只仙鹤,清风道长轻轻招手,仙鹤便扑腾着翅膀,朝清风道长款款飞来,仙鹤飞得很慢,总算飞到观前,清风道长一跃而上,乘着仙鹤,飞进紫霞,飞向远方……

人在眺望远方时,只能看到自己的远方,而看不到别人的。

夜退,曙来。

白玉笙向徐先生道别,携张长生走出茶楼。早晨的长街冷冷清清,偶有商旅或江湖客,他们自远而来,风尘仆仆,沿街找寻歇脚的地儿。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他是他们的过客,他们也是他的过客。

事实上,他们身在江湖,都是江湖的过客!

江湖之大,过客何其多。若他们知道眼前这位过客便是白玉笙,一定会停下脚步,使出各自看家本领,只因白玉笙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很多人要找白玉笙,可谁都没见过白玉笙。

没见过白玉笙的人纵是找到白玉笙,也只会当他是一名过客。

正在白玉笙不知何去何从时,张长生将昨夜的梦讲给他听。他竟认认真真听完,就像在听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听完后却一脸怀疑,表示不信。他分不清是张长生在骗他,还是梦在骗张长生,而要想辨别真伪,便得回齐云山。

或许,师父正在齐云山等他!

齐云山才是他的家,茶楼只是歇脚之地,与客栈无异。

临走前,他俩先去馄饨铺用早餐。白玉笙来过这间馄饨铺,那时有小燕子在,在他身旁叽叽喳喳,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他轻轻摇头,想要走开,却被张长生硬拉着走进铺里。张长生叫来两碗馄饨,等馄饨的功夫,他开始环顾整间馄饨铺。

铺子不大,略微拥挤。

共计六张桌,有三桌别的客人,余下两张空着。其中一桌坐着一位商人模样的中年人,经细细打量,他才认出这位商人不是别人,却是那日在良心铺子见到过的。馄饨上桌,商人拿勺时,无意间瞥到白玉笙,吓得慌慌张张自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商人将铜板拍桌上,便灰溜溜跑掉,很快消失在长街。

待他走后,那碗馄饨仍腾腾冒着热气。

白玉笙不知道他为何要跑,或许他是一个有故事的商人,或许这故事还跟自己有关,跟良心铺子的女掌柜有关。他知道女掌柜的故事,却不知道商人的故事。有道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他管不了女掌柜的事,同样管不了商人的事。

商人害怕,是商人自己的事。

他不再多想,继续打量起馄饨铺。馄饨铺掌柜收下商人丢下的钱,端起那碗腾腾冒着热气的馄饨,走到锅前,将馄饨一把倒进煮沸的热锅。

白玉笙自然没有注意到掌柜的举动,只因他此时的目光已落在另一桌客人身上。此桌端坐两位客人,像是一对中年夫妇,皆江湖客打扮,男的极有风骨,女的端庄大方。桌上安放着两柄剑,剑长五尺,剑穗殷红,显系宝剑。他们并不说话,右手拿勺,左手离剑不过三寸。他们吃着馄饨,眼神却留意四周,时刻提防,稍有异动,他们便会拔剑而起。

他们的眼神,凌厉,像剑。

顺着他们的眼神,白玉笙打量起最后一桌客人,却是个浓妆女人。女人一口馄饨没吃,只喝些汤,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那对夫妇。确切说,她在看那对夫妇中的丈夫,多番挑逗,极尽妩媚,可自白玉笙看她起,她便转而看向白玉笙。

她在冲他笑,她的笑很妩媚,媚态丛生。

白玉笙并不理她,扭头望向铺外。馄饨铺对面是一家药铺,此时药铺掌柜拆下门板,在门前站立良久,东张西望。可时值冬日早晨,无人抓药,掌柜眼瞧着长街冷清,便搓着双手走回铺里。

药铺旁有一家酒肆,生意倒是极好。时已入冬,更兼诸多江湖客陆续赶来,酒肆已然座无虚席,每日十二时辰开门迎客。酒肆胖掌柜的眼睛泛着蓝光,满面红润,挺着滚圆大肚,吩咐小二端酒切肉,自己却忙着数钱。

白玉笙突然想起那夜酒肆风波,铁无私曾在酒肆设伏。那时六扇门的人假扮掌柜,幸得小燕子机敏,方得识破他们的诡计。而一想到小燕子,他不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心伤难愈,心在伤在。

他摇摇头,不再看酒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待他回头时,那位浓妆女人已坐到他这一桌。

桌子不大,四四方方。此时馄饨已上桌,三个人,三碗馄饨,却谁都没有碰馄饨一口。浓妆女人正看着张长生,挤眉弄眼,极尽妩媚,可巧张长生也在看她,眼神略微呆滞,且嘴角挂着口水,口水一串一串往下坠,坠到碗里,溅起汤汁。

女人并不难看,只是妆浓,显系掩盖年龄。

但年龄真实存在,四十岁的年龄二十岁的妆,却无法掩盖四十岁的事实。

白玉笙心下有些奇怪,奇怪张长生为何看别的女人会流口水,只因他知道张长生的眼里只有依依,而所谓媚术,一般对痴情、专情者无效,他们为情所痴、为情所专,自然不会移情别处,在悦朋客栈时张长生能抵挡那位妩媚女人的诱惑,正是凭着心中对依依的那股执念。

对于依依,张长生可谓用情至深。

白玉笙一直看在眼里,却不说破,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因感情之事,在说不清道不明时,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