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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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心意

一时茶凉,续上新茶。

虞若离何等聪慧,看到白玉笙的悲伤,已然猜出大概。她知道他与小燕子的过往,知道他对小燕子用情至深。她知道一切,只是不说破,待酝酿许久,方缓缓道:“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白玉笙道:“何事?”

虞若离道:“江湖传闻,是你杀害穆青峰,并端掉丐帮分舵,可有此事?”

白玉笙似一早猜出她会如此问,因而并不惊讶,脱口道:“不是,虽然我很想杀他,真的很想杀他,但他确实不是我杀的。我到丐帮时,整个丐帮分舵已被人灭掉,没有一个活口。”

虞若离道:“你为何想杀他?他是你的师叔。”

白玉笙眼睛盯着窗外,却自冷哼道:“师叔?我当他是师叔,他却并不当我是师侄;我师父当他是师弟,他却并不当我师父是师兄。如此卑鄙小人,纵是别人没杀他,我也会杀他。”

说话之间,他握紧拳头,指甲掐入肉里,而面上苍白,毫无血色!

虞若离看在眼里,不禁一怔。

她想起那日在凌霄山遇到他,想起在小牛村时他含泪掩埋尸骨,也是这般面色苍白、满含恨意。那时他说要寻仇,要救师父,此时的他提起穆青峰,简直视穆青峰为仇敌,若眼神能杀人,他的眼神足以杀死一切。

她虽欠缺江湖经验,却是何等冰雪聪明!

她既已获悉他与穆青峰之间的仇恨,便不愿再触及他的伤心事,遂转移话题,提醒道:“江湖上都在传,说你为独吞宝藏,设计杀害穆青峰。如今,整个江湖的人都在找你,他们打着为穆青峰报仇的旗帜,实则却是为你身上的宝藏。”

白玉笙若无其事道:“喔?”

虞若离望着他,极其认真地道:“可我不信,不信你杀穆青峰是为宝藏,或许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宝藏。既然你说穆青峰不是你杀的,何不告诉那些惺惺作态的江湖人,免得他们找你麻烦。”

白玉笙道:“多谢,多谢你相信我。”

短短数字,再无别的言语。

他当然知道整个江湖的人都在找自己,他也深知他们一直觊觎着那所谓的宝藏。可他不知道宝藏在何处,更不知道是谁在散播谣言,谣言止于智者,纵是他百般解释,只怕那些自诩侠义的江湖客亦不会相信。

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笔宝藏。

慧觉、穆青峰都是为宝藏,以致不择手段,害人害己。本来宝藏只有师父一人知道,但师父不告诉他们,他们只得从他身上下手。如今看来,杀死穆青峰、带走师父的人亦极有可能是为宝藏。

只要一日找不到宝藏,师父便不会死。他一直在等,等贼人主动找上他,找他讲条件,找他以宝藏换师父。

茶凉,热气断。

虞若离喝下凉茶,复倒上新茶,新茶冒着热气,一卷一绕着上腾,升到一定高度,便会化为虚无。只要热气在,她便可以一直看下去,她看热气不是她真的喜欢看热气,而是她实在没有别的可看。

确切说来,她是不敢看。

素来冷漠的她,受人仰慕,却不得不低头,拿捏着模糊不清的心思。

她一直不言语,他便跟着不言语,如此便会陷入沉默。她一贯喜欢沉默,可此时此刻却没来由的想要打破沉默,沉默令她心慌,沉默使她意乱,沉默使她平静的心湖微起波澜……

她问:“你师父找到没?”

白玉笙道:“没有,但我会继续找下去。”

她又问:“要不要我帮你?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白玉笙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她是为宝藏而来,如今却主动提出要帮自己找师父。可找师父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再连累别人,因而婉拒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如今我已是个大麻烦,全江湖的英雄豪杰都在找我,姑娘若跟我在一起,只怕会引火烧身。”

“姑娘”二字,听得心碎。

她一直当他是朋友,毕竟她与他曾出生入死过,他却只称呼她为“姑娘”。长街上任何一个陌生女孩,都可称“姑娘”,江湖之深、天下之大,姑娘何其多?难道她在他眼里竟连路人都不如?

她咬咬牙,问他:“你知道飞蛾为何总爱扑火?”

白玉笙道:“为何?”

虞若离却不答他,而是端起茶盏,一口喝下那盏热茶,复看着白玉笙,不容置疑地道:“因为火是它的命,一个视火为命的人,又怎会在意烧身的火?”

茶很烫,她忍着疼。

烫伤难抵心伤,她的心在滴血,一滴一滴,染红纯白的雪莲!

白玉笙不忍看她,别过头看向窗外,不觉想起往事。那时他与她初见,曾被她挟持在客栈,飞蛾正是他用过的开场白,没想到她一直记着。但他仍不愿连累她,遂回绝道:“你的好意,我已心领,但找师父是我自己的事……”

虞若离打断他,冷冷道:“我说过,会帮你找!”

话音一落,她便起身走出茶楼。她说得很坚决,走得也很坚决,白玉笙看着她走出茶楼,走过长街,直到目力不可及。原来,窗户装不下整条街,他平素看到的只是长街的一隅。

他没有喊她,只因他不想连累她。

虞若离走后不久,张长生自后院出,他坐在虞若离坐过的位置,看着虞若离看过的长街。长街上行人如织,有老人,有小孩,有妇人……他们走走停停,出入各类商铺,生意人笑脸相迎,很在意每一笔生意。

有一类人,生意人却避之犹恐不及,往往拿扫,撵他们走。

他们不是寻常百姓,他们都是乞丐。

穆青峰死后,丐帮之势日益凋零,帮内明争暗斗,几大长老争权,便无暇顾及丐帮庞大的末端弟子。弟子们沿街行乞时,尝遭冷眼、谩骂。从茶楼窗户往下看,此时正有一个小乞丐混进布庄,向布庄里的顾客乞讨,惨遭布庄掌柜一通毒打不说,更被连人带碗扔出布庄。

缺角破碗,满地碎片。

小乞丐挨个捡完碎片,用破布包起,方一瘸一拐地走开。

张长生猛地拍桌而起,以示不愤,待发觉自己失态,遂坐下来,叹道:“行乞与化缘无异,若非生活所迫,天底下谁愿当乞丐、做和尚?”

白玉笙上下打量起他,却道:“嘟嘟胖,你没做过和尚,怎知和尚的心酸?”

张长生辩解道:“我那是……我那是听禅师说的,普济寺里的僧人大多是附近村民,父母养活不起他们,只得让他们剃度出家,至少能有口热粥喝。”

白玉笙道:“他们只喝粥?”

张长生道:“大多时候只喝粥,有时有馒头,但馒头不多,填不饱肚子。”说着说着,他竟扳起手指数起来:“白馒头、黑馒头、黄馒头……”

白玉笙却质疑道:“我看不像,慧觉与那智净小和尚都很胖,我不信馒头与粥能把他们养胖。”

他表面是说慧觉与智净,实则却在打趣张长生,只因张长生的胖与前两位的胖着实难分高下,谁都胖不过谁。怎料张长生听后,却实实在在紧张一把,大冷天额头冒汗,汗珠豆大,一个接一个往下坠。

白玉笙疑道:“你很热?”

张长生擦一把额头的汗,辩解道:“热,我是说茶很热……”他急急喝下一盏茶,极其严肃地道:“出家人的胖不能称作胖,那是有佛缘,有佛缘则有福缘。出家人只有自身有福,方能将福缘带给众生,众生受福,出家人得佛。”

白玉笙细细一想,赞道:“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他再望向窗外时,那位惨遭毒打的乞丐已是不见。可长街上总不缺人,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乞丐,走掉一个乞丐,便会走来另一个乞丐。这一回,却有四个乞丐,捧着缺角破碗,拄着木杖,大踏步走进布庄。

布庄掌柜一见来者不善,立即笑脸相迎。

岂料这些乞丐不由分说,动起手来,且砸且抢。顾客们急忙躲到长街上,围成圈看热闹,人群中既有叫骂,亦不乏叫好,好坏皆与他们无关。乞丐们一通打砸抢之后,心满意足地走出布庄。待衙役来抓人时,乞丐们早已不见。

衙役安抚掌柜几句,顺带拿走几匹布,表示一定将凶犯抓捕归案后,便匆匆离开。白玉笙知道,他看到的只是长街的一隅,而长街只是小镇的一隅,小镇只是淮南的一隅,淮南只是天下的一隅。

观一隅可窥天下,白玉笙见此一隅,便仿佛看清整个天下。

他喃喃道:“穆青峰一死,一切都在变。”

说话之间,他已不再看长街的一隅,而是端起那盏凉彻的茶,一饮而尽,便起身走向茶楼后院。张长生只得跟着起身,紧跟在他身后,待看到他走向徐先生的房间,便猛地咳嗽起来。

他并非真的想咳嗽,他只是觉得此时他应该咳嗽。

白玉笙只当他受穆青峰那一掌一腿,旧伤未愈,免不得叮嘱他好生调养,也就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