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叫花进门后,径直朝慧觉走去。
从白玉笙身旁路过时,他却似有深意地看向白玉笙,目光最终落在秋霜剑上,待行至离慧觉不足一丈处,方停下身来。白玉笙记得他的眼神,那日在良心铺子,他曾用同样的眼神看自己。
眼睛会说话,说一般人听不懂的话。
老叫花解下腰间酒葫芦,拧开,灌下一口酒,接着挥起绿竹棒,便有数十小叫花一个接一个跟进,将禅房层层围住。院子本就不大,此时已渐渐被小叫花塞满,仅留出尺寸之地,预备即将到来的一场决战。他们手中木棍一齐落地,威武如办案升堂的衙门。
江湖传闻,各门派之中,唯丐帮规矩最严,等级最是分明。帮主之下有左右护法长老,护法长老之下尚分戒律、执法、青衣、污衣等各大执事长老,长老们各司其职,听命于帮主。此外,丐帮全国分舵众多,各分舵长老皆由帮主直接任命,是以全国十万丐帮弟子,皆唯帮主之命是从。
小燕子愣出神,待看清老叫花手中绿竹棒,方脱口道:“穆青峰!”
白玉笙难以置信道:“穆青峰?”
他第一次听说穆青峰,是那日长街上小燕子说出来吓唬黑脸壮汉的。如今得见真人,竟觉甚是亲切,他知道穆青峰是师父的至交,也曾听闻穆青峰的江湖事迹,更亲眼见证过穆青峰行侠仗义。他认定穆青峰是好人,而他总是很轻易便会亲近一个好人,就像当初亲近慧觉一样。
小和尚智净见此阵仗,不禁后退数步。他圆圆的脑袋,已然直冒冷汗。
慧觉心下亦是大惊,面上却自淡定,缓缓道:“师兄,别来无恙?多年不见,师弟想同师兄单独叙旧,不知可否?”
穆青峰听罢,抬手一挥,小叫花便一个接一个退出。
待丐帮弟子皆散,穆青峰方看向慧觉,冷哼道:“你称我为师兄,我却不敢应你一声师弟。当初师父命我等下山,是为扶保李氏,以报恩德。如今你却助纣为虐,卖主求荣,实在令人不齿。”
慧觉面有不屑,针锋相对道:“师兄,没想到多年不见,你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冠冕堂皇,令人作呕。如今李氏已亡,如何再报?赵氏安民,如何为虐?师兄若仍以当初眼光看今日之世道,未免太过愚昧。”
穆青峰喝道:“我呸!你滥杀无辜,竟敢强词夺理。”
慧觉冷哼道:“我滥杀无辜?难道你就没杀过人?你杀过的人可比我多的多,江湖上称你是大英雄、大豪杰,都是他们瞎眼。总有一日,他们会知道其实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穆青峰挥起绿竹棒,指着慧觉,怒道:“放屁,我老叫花是杀人,但我杀的都是坏人。而你……你是为一己私欲杀人,连打更的都不放过,像你这样的竟胆敢住禅房,难道不怕佛会怪罪你?当初徐师兄正是看出你杀念重,方让你剃度出家,以淡化杀念,没想到这么多年修行,却难改你的本性。”
慧觉背对佛像,手捻佛珠,已然心生悔意,却自面不改色,冷哼道:“坏人?什么是坏人?什么是好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杀人就是对的?坏人杀人就是错的?世上只有徐师兄够格责备我,你不够格,只因你不配。”
穆青峰听罢,脸色怆然,却自腰间解下酒葫芦,拧开,猛灌一口酒,方趁着酒劲,叹道:“师弟,杀人总归是错,我老叫花犯错是为别人,而你犯错却是为自己。人都会犯错,有的人知错能改,将功补过,而有的人只会一错再错,堕入无底深渊。你们的佛曾说,苦海无涯……”
慧觉打断他,摆摆手道:“多说无益,动手吧。”
穆青峰似有不忍,劝道:“你不后悔?现在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慧觉死死盯着他,冷哼道:“后悔?我最后悔的是当初就不该下山,本来我们在山上活得多逍遥,可下山后一切都在变。徐师兄变成道士,你变成乞丐,我变成和尚,小师妹远走川蜀……试问,此为何人之过?”
穆青峰不敢直视慧觉的眼睛,与其说他不敢直视慧觉,倒不如说他不敢直面自己。他何曾不怀念那段在山上学艺的时光?他何曾不想念那位远走川蜀的小师妹?但他只能将一切放在心底,以酒解忧,以酒解愁。后来他将目光瞥向别处,灌下一口酒,叹道:“故人未变,是你的心在变。”
慧觉面有不屑道:“来吧,故人!江湖上都在盛传你的武功天下第一,今日便让我好好领教一番,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打出一枚铁钉,直取穆青峰的咽喉。
慧觉与穆青峰对峙期间,白玉笙正自疑惑不解,只因小燕子曾说,慧觉与穆青峰是清风道长的故交,而由慧觉与穆青峰的对话来看,清风道长竟是他们的师兄。未及细想,他突然看到一枚黑色铁钉,铁钉是一样的铁钉,冷冷,泛着幽光。只是这枚铁钉较之前的更快、更准、更狠,而此时的穆青峰却在看别处,并未看到危险,情急之下,他只得失声叫道:“前辈,小心!”
怎料穆青峰似早已发觉,在铁钉即将触到他的咽喉时,竟生生伸出两指夹住铁钉。他只看一眼铁钉,便随手丢掉,冷哼道:“好一枚幽冥钉,师父教给你的武功里,可没有此等邪物。”
慧觉心下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反倒数落起来:“怪只怪师父偏心,教给你与徐师兄的都是上乘武学,连小师妹的满天星都是武林绝学,却唯独教我一些不三不四的武功。我若用师父教给我的招式与你对敌,自然不是你的对手。”
穆青峰喝道:“住口,自己学艺不精,还敢怪师父。武学之道,在于自身修行,你若自身勤勉,定能学有所成,但你却不思进取,学此旁门左道。今日,我便要替师父清理门户。”
慧觉冷哼道:“废话少说,今日就让我这旁门左道会会你的名门正道……”
话音未落,他双手齐出,霎时便有十枚幽冥钉打向穆青峰。
方才听穆青峰说那黑色铁钉正是传闻中的幽冥钉,小燕子已是大惊。早在青城山时,师父曾说起天下暗器,唯幽冥钉为首,幽冥钉杀人,直入咽喉,神仙难救。只是近二十年来,江湖传闻幽冥钉久已失传,却没想到慧觉使出的黑色铁钉正是那传说中的邪物。
一念及此,她脱口道:“师伯,小心!”
穆青峰当然识得幽冥钉的厉害,此十枚幽冥钉看似无序,实则却暗暗封住他所有退路。只是他武功何等高深,江湖经验何等丰富,但见他处变不惊,不退反进,竟是挺身舞起手中绿竹棒,生生将绿竹棒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绿墙,幽冥钉一碰到绿墙,便如强弩之末,纷纷落地。
小燕子赞道:“师伯果然是师伯,这才是高手对决。傻哥哥,你学着点。”
白玉笙却是呆呆看着院中决斗的二人,眼睛一眨不眨,待小燕子轻拍他的肩,他方痴痴道:“你说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两位真正的高手过招!
师父曾说,高手过招,得失在毫厘之间。他在看慧觉与穆青峰的对决时,竟莫名兴奋,体内那股奇异暖流再次周游全身,热得发烫。他感觉体内有使不完的力量,那力量能一招杀死太白十二剑,能冲破被封的穴道,能撞飞天下第一淫贼花无心。
但那力量时有时无,他并不能运用自如。
因而他仔细看着,观察穆青峰与慧觉的每一招每一式。他的记忆力着实惊人,能分毫不差记下他们的招式,他的脑海里还有许多别的招式,那是在齐云山上,师父让他看别人习武看来的。
师父曾说,练是习武,看亦是习武。有一种至高武学,若循序渐进学起来,反而不得要领;可若另辟蹊径,使其先对每一招每一式皆了然于胸,贯通始终,自然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三千弱水,待汇成渠。
他脑海中有许多剑招,他体内有充沛暖流。剑招演而为剑法,暖流则化而为内力,原来他并非文弱书生,不知不觉他已习武十年。
小燕子轻轻推他,问道:“傻哥哥,你在发什么傻?”
白玉笙回过神来,解释道:“没……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此时方明白,师父说的都是对的。”
小燕子道:“你师父说什么?”
白玉笙道:“师父曾说,练是习武,看亦是习武,途殊而归同。观此决斗,我突然感觉自己已修习十年的武。”
话音一落,他便不再言语,安静地看着院中那对高手过招。看到兴起时,他会双手比划起来,仿佛他也是一名绝顶高手。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看出高手对决时一招一式的真正用意!
穆青峰与慧觉在相互对招、拆招!
每一招都意在试探,不会尽全力,但每一招却暗藏余招,伺机发难。因而数十招下来,双方仍是僵持不下,谁都不能压制谁。只是此数十招间,慧觉攻多守少,穆青峰守多攻少,或许在外人看来,慧觉稍占上风。其实不然,高手过招,先攻不算赢,后发方制人。
先攻一旦久攻不下,便会心急,急而生乱,乱则生败!
慧觉攻下数十招,招招皆被穆青峰轻易化解,已渐露败象。穆青峰何等阅历,一眼便瞧出慧觉的心乱,在接下慧觉的十余招后,面上不动声色,内力却渐渐汇入掌上,待内力至臻,猛地一掌击向慧觉,慧觉只当他仍为试探,遂不闪不避,以般若禅掌相接,两掌相撞时,犹如两股巨力相撞,二人竟各自飞退数步。只是慧觉踉踉跄跄往后退时,一口鲜血喷出,洒在青砖上,洒在夕阳里。
慧觉气血翻涌,已然身受重伤。
而穆青峰满面红润,自腰间解下酒葫芦,拧开,猛灌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