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滴一滴往下坠,坠落心间!
自幼年起,白玉笙便害怕见血。师父嫌他软弱,曾命他杀鸡,以为壮胆,当刀锋碰到鸡脖、鸡血溢出时,他吓得手一哆嗦,竟是松开鸡,鸡扑腾扑腾乱跳,血溅的他满身。
自那时起,他每每见到血,便会有阴影。
如今,小燕子的手在滴血,一滴一滴,滴进他的心底。他虽讨厌血,却不能回避,只因那是她的血,他喜欢她,便要喜欢她的一切;他喜欢她,便要与她承受一切。不论快乐或疼痛,他皆无可回避。
他一把丢下剑,那是划伤她的剑。
他将她的手捧在手心,看到她手心流淌的血,自责道:“疼不疼?疼不疼?你怎么这样傻。”
她看着他,笑道:“不疼,就跟挠痒痒似的。”
他却不信,自白衣上撕下一块布条,仔细包扎她的伤口。所幸伤口不深,很快止住血,他的白衣染上她的血,那是她为他而流的血。
血色如花,凄美、明艳!
慧觉仍自慈眉善目,手捻佛珠,宽慰道:“阿弥陀佛,小笙你放心,我没有伤害张小兄弟,他现在很好。待此事结束,我便放他走。”
白玉笙猛然抬头,眼睛直直盯着慧觉,冷冷道:“结束?你想如何结束?”
小燕子忍着手疼,插道:“若我所猜不错,禅师的意思是想杀我,只要杀掉我,此事便算结束。可我不明白,禅师你为何要背叛我们,难道是赵氏许给你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难道你已忘记当初的承诺?你知不知道你如此做,我师父会有多心寒?”
慧觉辩解道:“老衲所做,皆为天下苍生,与荣华富贵无关……”
白玉笙打断他,冷冷道:“苍生?你跟我提苍生?人命是不是苍生?更夫、贾富贵、柳一刀以及灵犀阁里的那些人,他们是不是苍生?你在杀他们时,有想过他们是苍生?”
慧觉双手合十,面朝佛像,诵道:“阿弥陀佛,佛云‘个人为小苍生,万民为大苍生’,我佛慈悲,以小苍生换大苍生,有何不可?小燕子,我不想杀你,你且走吧,回你师父那儿,不要再回来。”
白玉笙喝道:“够了!枉我如此尊你、敬你,我师父称你德高望重,让我跟你下山学道,但你……你是在教我杀人的道?你在杀人时,有问过佛?你在佛前忏悔,佛会原谅你?你所谓的大苍生是佛的还是你的?”
慧觉一愣,显然未曾想到白玉笙的反应会如此激烈。面对白玉笙的一连串质问,他竟无言以对,待闭上眼睛,沉默少许,方缓缓道:“小笙,你可知你是何人?你问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普济寺上下数百人命悬一线;因为你,天下苍生永无宁日。就在一个月前,朝廷找到我,说我犯有通敌之罪,遂将全寺僧人悉数关押,等候问斩。他们说,能救我们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白玉笙愣在当场,疑道:“我?”
慧觉道:“不错,就是你,只要你跟我到汴京,朝廷就会放过普济寺上下所有僧人,并承诺减轻百姓赋役。”
白玉笙道:“我是何人?他们为何要我到汴京去?还有,你要我去汴京,直接带我去就好,何必装死,故弄玄虚。”
慧觉些微迟疑,方面有悔意,叹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岂容老衲任意杀人?老衲本想直接带你去往汴京,殊不知路上碰到那些乞丐。有他们在,我很难把你带回汴京。”
白玉笙道:“乞丐?”
慧觉道:“不错,你以为他们真的是灾民乞讨?他们是丐帮的人,没想到我骗过师兄,却没骗过丐帮,而丐帮弟子十万众,遍布天下,我很难摆脱丐帮的眼线,安全带你回到汴京。”
白玉笙道:“你怕那些乞丐?”
慧觉道:“乞丐不可怕,丐帮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的帮主。江湖人都知道,所有丐帮弟子都无条件听命于他们的帮主,帮主就相当于他们的皇帝,被他们帮主盯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白玉笙道:“你还是没说他们为何要我到汴京去,我只是个穷小子,最多算个小道士,他们要我有何用?”
慧觉犹豫良久,方缓缓道:“你当然不只是穷小子,其实你是……”
话说一半,小燕子却连忙打断他,发狠道:“不管什么原因,我是不会让傻哥哥跟你走的,要想带走傻哥哥,除非我死。”
白玉笙却是转身,极其认真地看着小燕子,恳求道:“依依,请让他说下去,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是谁。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是谁,方有资格活下去;一个人只有勇于面对自己,方不辜负别人。”
小燕子听罢,不再言语。
她抬头看天,天空很蓝,白云很白。她当然知道慧觉接下来会说什么,那本是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为此秘密,她曾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整日分神。秘密是关于她的傻哥哥的,他既然想知道,她如何拒绝?
慧觉却是犹豫起来,待白玉笙追问再三,他背转身看佛像,方定下心来,缓缓道:“其实,你的生父是已故江南国主,当年金陵城破,你出生未久,尚在襁褓,师兄便受命带你逃离金陵,李氏一族除你之外,皆被押往汴京。如今赵氏要我带你去汴京,你自小聪慧,当知其中缘故。”
白玉笙听罢,身体猛地一颤,不自觉后退数步,几近跌倒。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慧觉,却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师父曾说,那年云游归来,在望月亭中捡到他。自小到大,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被爹娘遗弃的孩子,但只要有师父在,他便什么都不怕。他不羡慕别的孩子有爹有娘,只因他有师父,并且师父只收他一人为徒。如今他却多出一个身份,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身份,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身份。师父不让他去汴京,难道是因此缘故?
他看向她,她也在看他。
他心底想,或许她早已知道一切,或许这就是隐藏在她心中的秘密。她的忧伤,多半因此缘故。
他捡起剑,剑身有血,如血映雪,泛着寒光。秋霜本是师父的剑,临下山前师父赠剑于他,他不知道师父是想让他杀人,还是想让他救人。但只要遇到危险,他就会依赖剑,感知剑。
剑不会说话,但剑心似人心。
他用白衣,擦干剑上的血。那是她的血,他亲手用剑划伤她的手,她流血的那一刻,他的心在滴血。如今,她的血染在他的白衣上,绽放如花,那是一朵他从未见过的花,明艳、夺目。
剑身沁凉,泛起寒光。
但他体内那股暖流,很快抵消寒意。
他突然插剑入鞘,恢复如常,平静地道:“我跟你去汴京,你放她走,以及嘟嘟胖……”
小燕子却是抢前一步,急道:“傻哥哥,你不要跟他走,去汴京你会没命的。”
白玉笙道:“我这条命,在金陵城破时已不属于我,如今拿去救人,就当行善积德。”说话间,他已走到她跟前,将秋霜递与她,夹杂着满目柔情与万千思绪,轻声道:“秋霜是师父的,烦请你在我走后,将秋霜送回齐云山师父手中。”
小燕子并不接剑,固执道:“你要想去汴京,除非我死。”
白玉笙惊道:“依依,你……”
小燕子盯着慧觉禅师的背影,重复道:“我说过,要想带走你,除非我死……”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动,长袖流云,霎时便有数十枚银针一齐射向慧觉。慧觉却镇定自若,缓缓转身,抬手舞起佛珠,将佛珠舞成圆环,银针碰到圆环,悉数拂落,如拂尘埃。
慧觉双手合十,劝道:“阿弥陀佛,你不是老衲的对手,当年你师父的这招满天星,比你的还要快、准、狠,她以为她能胜过我,其实每回都是我在让她。我劝你回青城去,回到她身边。”
小燕子喝道:“少提我师父,至少我师父不会背叛!”
慧觉冷哼道:“背叛?李氏与赵氏有何不同?天下姓赵还是姓李,对百姓来说有何区别?老衲所做,无非是想让天下少些杀戮征伐。”
小燕子并不答话,却飞身上前,手脚并用,招呼起慧觉。只是慧觉着实厉害,身体岿然不动,仅凭双手便接住小燕子的连番攻势。小燕子行走江湖,本就以轻功、暗器见长,内力稍弱,遇到慧觉这种拥有数十年修行的高手,若以灵巧飘逸对敌,或可一战;若以力降力,实在吃亏。
她自知不是慧觉的对手,纵是她与师父联手亦未必能胜过慧觉。但她管不了许多,就算是死,都不能让她的傻哥哥去汴京。此时的她,已被情势冲昏头脑,故而以己之短对敌之长,已犯大忌。
不论她的傻哥哥在身后如何劝她,她全然不顾,拼命对敌。
招招皆死招,不留活路。她在拼命,以命搏命,她拼的是自己的命,博的是白玉笙的命。
渐渐地,她已有些体力不支,身形减慢,银针用完。慧觉看在眼里,抬手一招般若禅掌,便将她打飞。原本身轻如燕的她竟是重重向后飞去,但就在她即将落地时,有人接住她。接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玉笙。
他细心查看她的伤势,自责道:“我不去就是,不去就是,你不要这样……”
她浅浅一笑,如释重负,浑然不顾自己重伤在身。她的笑很美,如满山遍野盛开的花,花有百种,她比每一种花都美。
慧觉道:“阿弥陀佛!小笙,你跟我走,我不杀她。”
说话间,他正想走出禅房,走向白玉笙,冷不丁却自院外传来一个声音,只道:“谁敢动我师侄,就是跟我老叫花过不去……”
其人未至,其音先来,正是江湖上内功高手常用的隔空传音。
过不多时,已至院门。白玉笙循声望去,抬脚进门的不是别人,却是那日良心铺子见过的老叫花。老叫花背着一根绿竹棒,腰间则悬着一只酒葫芦,正大步走来,身后却跟着一群小叫花。
他们都捧着缺角破碗,拄着木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