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血洒残阳!
最美不过夕阳,最遗憾亦不过夕阳,只因夕阳无限美好,却已临近黄昏,即将逝去。值此晚霞旁落之深秋,鸦鹊归巢,满目尽皆荒凉,而小小禅院之中,经一番激烈打斗,已然血染红尘,更显肃杀。
智净飞奔至慧觉身前,急忙查看他的伤势。
慧觉却不理智净,冷眼瞪着穆青峰,心有不甘道:“师父,我恨你!你好生偏心,此惊风掌,当年我苦苦哀求不得,你却传授于师兄……”话音未落,气血翻涌之下,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血色殷红,洒在他的袈裟上。他看到血染袈裟,似极惊恐,慌忙伸手去擦,只是凭他如何擦拭,原本色紫而绯的袈裟,已深深烙上血的印记。
血主杀,杀有罪!
自他遁入佛门起,便极少杀戮,清规戒律!
穆青峰却自悔恨,不该下此重手,只得道:“师弟,此刻回头,为时不晚,切勿执迷不悟。”
智净扶着慧觉,帮他拍背顺气,跟着劝道:“师父,我们不要宝藏,不要去汴京,我们回普济寺吧,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慧觉猛地推开智净,怒道:“住口,休要多言。我自下山以来,入南唐,保李氏,后来出家为僧,皆为别人而活。如今我要为自己活一次,纵是事败身死,亦无怨无悔。还有……”话至此处,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穆青峰身上,较幽冥钉还要冷酷十倍、百倍,且似有深意道:“师兄,你纵是胜过我,亦未必就是天下第一,至少徐师兄的武功就比你高明许多。”
穆青峰却不答他,似有意无意瞥向白玉笙手中秋霜剑,但只轻轻一瞥,便自腰间解下酒葫芦,拧开,灌下一口酒,趁着酒意道:“师弟,你这是何苦?想我同门四人自幼跟随师父,一起习武,一起受罚,虽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难道兄弟之间一定要分出胜负高低?”
慧觉冷哼道:“多说无益,今日我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穆青峰背转身,不再看他,隔着院门,面向院外的小叫花,却冲慧觉道:“你走吧,我老叫花不会杀你,更不会剐你。师父在世时,曾嘱咐我们四人要相敬相爱,我若杀你,便是违逆师命。”
慧觉听罢,突然狂笑起来,如癫如狂,暗讽道:“好一个大英雄、大豪杰,斗至此时仍不忘假仁假义装好人,难怪江湖人都推崇你,他们却不知你才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疯狂,且狂笑!
数十年来,他总算为自己活一次。足够,值得,复归尘土又如何!
他自视甚高,不愿领穆青峰的不杀之恩,更不甘落得如此下场。就在穆青峰仰头看天时,他蓦地出手,射出最后一枚幽冥钉,直直打向穆青峰的脑勺。幽冥钉泛着幽光,发出一丝诡异的破空声。破空声中,夹杂着慧觉诡异的笑,他笑时就像幽冥,来人间索命。
白玉笙惊叫:“前辈小心!”
幽冥钉快如疾风,转瞬飞至穆青峰的脑勺,只差毫厘!
但就在此毫厘之间,穆青峰却不转身,竟是反手接住幽冥钉。好快的手,比幽冥钉快十倍、百倍,快到肉眼看不清。他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难道说他自信有能力接住幽冥钉?
他虽接住幽冥钉,但幽冥钉仍是伤到他。一根断发,无风自飘,落在尘上。他勃然大怒,抬手扔出幽冥钉,直直打入院墙!
院墙震动,三裂五缝!
慧觉大惊失色,断断续续道:“没想到你……你竟然练成,你竟然练成……哎,师父是对的,我自愧不如……”
说话之间,他已垂头,束手待命!
十八年前,金陵城破,他受命剃度普济寺,皈依佛门。期间,他一心向善,日夜参佛,未敢懈怠,终成一代高僧。他轻易不肯使出幽冥钉,只因幽冥钉太过邪魅,而他参佛十八年,守杀戒,如守身。
他一直极自信,自信幽冥钉无人可避。
但他接连发出十数枚,皆被穆青峰一一化解,无疑使他自信心受损。而使他尤为沮丧的是,穆青峰最后使出的那招,竟是久已失传的武林绝学空空手,空空手来时空空,去时空空,却上可摘星,下可接物,正是幽冥钉的唯一克星。
遇此克星,他只得认命。
穆青峰转过身来,极其失望道:“我本意想留你一命,纵是你方才暗算我,我却不愿杀你。我只是痛心,你竟然堕落至如此地步。”
慧觉经此打击,早已心气全无,只道:“我不用你可怜,你走你的阳路,我走我的阴路……”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掌,击向自己的脑门。
但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到他的脑门时,却被院外飞来的一颗石子稳稳击中。石子虽小,却势大力沉,竟改变手的弧度,使原本拍向脑门的手拍到门沿。门被拍后,木屑纷飞,瞬间现出一个凹形坑。
穆青峰环顾四周,朗声道:“是谁,鬼鬼祟祟,何不现身!”
慧觉却并不意外,看着那颗飞来石子,以及门上凹形坑,念道:“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话音未落,便自墙外飞进一名黑衣人,缓缓落在慧觉身旁。他凌空时,当真轻盈,其轻功竟较小燕子还要高明许多。但见他全身黑衣,头戴黑巾,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如猎鹰一般有神。他却看都不看穆青峰,更不理睬穆青峰的喝问,而是直直看着地上的慧觉。
他似想说话,但终究没有说。
或许他在用眼神说话,只有慧觉能看到他的眼神,因而只有慧觉能听懂他的话。
穆青峰厉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我老叫花最是厌恶你们这些大白天穿黑衣的,装神弄鬼,祸害人间,世道如此艰难,都是拜你们所赐。”
慧觉抬头看向黑夜人,见黑衣人不答,只得代为回道:“他虽装神弄鬼,神鬼不分,可你却未必是他的对手。你自认天下第一,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的武功未必真的就是天下第一。”
穆青峰顿时生疑,却自笑道:“极好,极好!我老叫花一时手痒,姓黑的,敢不敢报上名来,同我老叫花比试比试。”
以他多年的对敌经验看,此黑衣人看似中等身材,平平无奇,但方才那隔空打出的石子却是力道惊人,绝非泛泛之辈,或许黑衣人果真身怀不世出的武功,亦未可知。他之所以享誉江湖,百战而无一败,凭得正是“谦虚”二字。他始终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故而他从不轻视任何一位对手。
他曾说,骄傲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不知道黑衣人姓甚名谁,更不知道黑衣人的来历,而他称黑衣人“姓黑的”,正是想用言语激怒黑衣人。
说话之间,他已做好应敌准备。
黑衣人却不惊不扰,一言不语,仍背对着穆青峰。他的眼睛始终落在慧觉身上,自进来这座禅院,他从未说过一句话。他似乎是个哑巴,天生不会说话,又或者他的声音极为特别,害怕说话时会被人认出。总之,他就是一言不语,一动不动,直直看着慧觉。
眼睛如猎鹰般有神,等待猎物的懈怠!
穆青峰等的极不耐烦,便自踢起一块石子,以探虚实。石子猛地朝黑衣人后背打去,其力道竟较方才黑衣人那一击还要大许多,但眼看就要击中黑衣人的后背,却被黑衣人反手接住。
好快的手!白玉笙甚至没看清,他的手是如何伸到身后的!
他没看清,穆青峰却是看清!
穆青峰心下已然震惊,方才一脚,他虽未尽全力,却已用上七成内力,不料却被眼前这名黑衣人信手接住,竟较他接住幽冥钉那一手还要高明许多,其武功之高,当真深不可测。一念及此,他更不敢大意,紧紧盯着黑衣人。
黑衣人仍背对着穆青峰,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始终落在慧觉身上,不偏不倚。自进来这座小院,他甚至都没有眨一下眼睛,而他的眼睛如同猎鹰一般精明,睿智。他全身山下,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置身无尽黑夜。
他仿佛自黑夜中来,连天色都跟着阴沉!
穆青峰不再言语,与黑衣人对峙起来,只因以他的江湖经验看,一般言语极难激怒眼前的黑衣人。遇此对手,他所能做的唯有以静制静。
谁先动,便是谁先沉不住气!
夕阳沉没,落日无踪,徒剩荒凉。忽然有风吹起,自禅房及外,呼啸而来。在此风中,黑衣人突然转身,直面穆青峰。
好快的身形,好快的身手!
但见黑衣人身形一动,双手齐出,霎时便有满天飞羽挟裹在风中,如箭,如针,朝穆青峰飞去。飞羽之多,密不间隙;飞羽之快,快若流星。穆青峰不敢轻敌,急忙舞起绿竹棒,舞成一道密不通风的墙,将飞羽尽数扫落。待飞羽落定,他再看向禅房,哪里有人?慧觉、智净、黑衣人竟同时不知所踪……
穆青峰极为震惊,只因他自当上丐帮帮主以来,从未逢敌手,黑衣人能从他手上救下慧觉,其武功之高可见一斑。他似想到什么别的,急忙跑至院外,却见院外整整齐齐站着被点穴的数十名小叫花,皆一动不动,捧着缺角破碗,拄着木杖。
原来那名黑衣人曾不动声色,拿下数十名丐帮弟子!
自古黑衣蒙面者,皆不愿露出真容。他看不到黑衣人的脸,听不到黑衣人的话,仿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黑衣。
黑衣到处都有,黑衣人武功之高却是世所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