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油灯,一间客房。
白玉笙着实未曾想到自己会以此种方式重回悦朋客栈,而不偏不倚,此时他所在的正是慧觉禅师遇害的那间客房。他已被点穴,端坐桌前,动弹不得。房顶破洞被修葺,房内桌椅床铺皆整整齐齐,仿佛回到初下山时的模样,那时禅师未遇害,嘟嘟胖未失踪……灯影摇晃,长夜漫漫,他仿佛在做梦,一个轻易不愿醒的梦。
但梦终会醒,他想起身,却不能够。
他早就听闻江湖上有一门点穴功夫,这却是他第一次被点穴。
师父曾说,内功深厚之人可以冲破穴道,自行解穴。因而点穴只能对付一般人,高手过招,从不点穴。
他不是高手,甚至连低手都不算,是以被人点穴。
被点穴的滋味难受至极,他感觉自己就像那只笼中的小白兔,自小白兔被关进笼中的那一刻起,便失去自由。他被点穴,同样失去自由,但他转而一想,或许在他下山时,自由已被丢掉,丢掉一个未知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比小白兔可怜,小白兔尚可在笼中上蹦下跳,笼中便是小白兔的自由,他却动弹不得,只剩呼吸与眨眼。
房中有位虞美人!
虞美人姓虞,姓虞的美人比不姓虞的美人要美得多!
白玉笙端坐桌前,她则端坐床上,因而白玉笙极难看清她。或用余光瞥到,却如雾里看花,模糊且重影。他觉得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并非生来不会笑,她一定是有所经历,才会有所失去,她的经历即是她的故事。他打算说点什么,以缓解内心的不安。他岂止不安,简直难受的要死,他不能动,唯能说话,说话是他此刻唯一拥有的自由。他若一直沉默,便等于放弃这份唯一的自由。
他向往自由,如眼前扑火的蛾。
他望着油灯,以及一只焚身寂灭的蛾,叹道:“蛾啊蛾,你明知扑火会死,却仍义无反顾地扑向油灯。那团冉冉上腾的火焰,可就是你心之所向的光明?”
虞若离仍自闭目,并不答他。
他却不在意,仿佛自言自语,接着道:“蛾,你比我幸运,至少你能看到光明,光明便是你的自由。而我的光明,徒剩眼前这盏将尽的油灯,油灯燃尽时,我将置身黑夜。但我不会因此死掉,死是最简单不过的自由,我只会置身黑夜,等待下一盏油灯。周而复始,等待是人世间最苛刻的惩罚。”
虞若离道:“闭嘴!”
她总算开口说话,但她说话时一样的冷若冰霜。一则她表情冷漠,观者如置身冰雪苦寒之地;二则她面白如雪,冰洁无瑕,观者虽登高处,不胜苦寒,却仍趋之若鹜,只为一睹芳华。
白玉笙虽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的冷漠,仿佛她已将她的心锁在冰川雪山之地,她的任何举止以及任何言语,皆会自然而然冷却。一念及此,他竟有意解开她的心锁,遂顺着她的话道:“说话是我此时唯一的自由,与其让我闭嘴,不如杀掉我,否则我连蛾都不如。”
虞若离却并不杀他,亦不生气,反倒好奇地看着他,待看许久,方缓缓道:“难怪那只臭燕子会叫你傻哥哥,你这人当真傻,处处跟飞蛾较劲。难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你?”
白玉笙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虞若离道:“喔?”
白玉笙道:“因为你是好人,而我不算太坏,算得半个好人,好人与好人本不该结仇,更不会自相残杀。我猜你与依依之间一定有所误会,只要误会解开,你就会放我走。”
虞若离冷哼道:“误会?我和她之间没有误会!”
话音一落,她复闭目养神,沉默起来,只因她一贯冷若冰霜,寡言少语。她已习惯自己的冷漠,也就不以冷漠为冷漠。她就像巫山十二峰中的神女峰,神女峰为巫山圣地,高高在上,外人极难靠近,而她被视为复兴巫山派的希望,自幼便受师父约束,潜心练剑,不问俗事,师门上下虽尊她敬她,却从不主动亲近她。因此缘故,她不擅与人往来,便不愿理会眼前这位奇怪少年的奇怪言语。
她选择沉默,白玉笙便只能跟着沉默。
但长夜漫漫,被点穴的滋味着实难受。有时想挠痒,有时想小解,有时只想趴在桌上睡一觉……此类想法,平素极易办到,此时却因被点穴而皆不得实现。白玉笙总算鼓起勇气,试探道:“姑娘,你可否帮我解穴?”
虞若离道:“不能。”
白玉笙道:“为何?你点我的穴,或许是怕我逃掉。但我不会逃,何况我不会武,纵是想逃,亦逃不掉。”
虞若离轻启明眸,看向端坐桌前的白玉笙,目光最终落在秋霜剑上。她虽不知秋霜的来历,却深以秋霜为世间少有的名剑,所谓名剑配高手,她不信白玉笙不会使剑,遂冷哼道:“师父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骗子,宁愿相信手中长剑,而不要轻信男人的一句话。”
白玉笙道:“你师父在骗你,至少我就从不骗人。”
虞若离听罢,猛地站起,喝道:“休要辱我师父,你再胡言,别怪我真的杀你。你说你从不骗人,本身就是在骗人。”
白玉笙未曾想到她会如此生气,遂道:“抱歉,我本无意冒犯尊师。”沉默良久,待发觉她已缓和,方接着道:“你说得很对,每个人都会说谎。但说谎不能一概而论,有人说谎是恶意的,有人说谎是善意的,有人说谎只是他真的想说谎,说谎于他而言譬如吃饭、睡觉,一日不说谎,便活不下去。我对你并没有恶意,可被点穴的滋味着实难受,如遭万千虫蚁啃食……”
虞若离道:“忍着。”
白玉笙顺着她的话道:“好的,我忍。记得小时候每当我受伤,师父便会亲自给我上药,药敷在伤口上会很痛。师父怕我痛,便会给我讲故事,我一听故事,便忘记痛,忘记伤口。你能否说说你与依依之间发生的故事?只有听你讲故事,我方能忍住痛。”
虞若离道:“与你无关。”
白玉笙道:“不对,你们的故事一定与我有关,只因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得罪你就等同于我得罪你,她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愿代她向你赔罪。”
虞若离道:“凭你?”
白玉笙道:“如何?你觉得我不够格?你应该听到,她叫我傻哥哥。其实,我和她自小一起玩耍,但十年前……”话至此处,他竟停顿许久,方幽幽道:“十年前她被一位道姑带走,一走就是十年,我本以为此生再无重逢的可能,幸好她回来,回到我身边。”
虞若离稍一迟疑,问他:“你一直等着她?”
白玉笙道:“是啊,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她走的时候我只有八岁,八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但我说过会等她,就一定会等她。幸运是我终于等到她,不幸是如若等不到,我便会一直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虞若离说起往事,或许他觉得她是个好人,至少不是坏人。或许只有他先对她敞开心扉,她才不会对他有所顾忌,只因要想解开别人的心锁,需得先解开自己的心锁。
虞若离听完他的故事,内心微起波澜,问他:“你真想知道我与她之间的事?”
白玉笙道:“想。”
虞若离沉默良久,似在酝酿,酝酿一个故事的开头。她从未讲过故事,尤其听故事的是位陌生男子,但她却极想好好讲故事,讲一个好故事。而故事不是故事,是她与她的往事。
她缓缓道:“那是数月前的事,在巫山脚下苍梧镇上,突然出现一名淫贼,那淫贼擅用迷烟,迫害许多姑娘。镇上百姓跑到巫山,请家师主持公道,家师遂命我下山,除掉那名淫贼。我下山后,以身犯险,引那淫贼上钩,好不容易将他擒住。但到后来,那只臭燕子出来坏事,竟将淫贼给救走。”
白玉笙道:“其中一定有所误会,她是不会救淫贼的。”
虞若离冷哼道:“除她还有谁,我亲眼看到,岂能有假?我捉住那淫贼后,本欲带上巫山,交由师父处置,怎料路上碰到那只爱管闲事的燕子。她听信那淫贼的一番花言巧语,上来便与我缠斗,叫那淫贼趁乱逃脱。”
白玉笙道:“如此,她是无心,上淫贼的当。”
虞若离道:“不管她无心或有意,淫贼终究是她放走的。我不会为难她,只要她答应杀那淫贼,我便放你走。”
白玉笙道:“听你一说,我倒感觉自己白白被你挟持。纵是你不放我,她也会手刃那名淫贼。”
虞若离道:“喔?”
白玉笙道:“她终究是个女人,女人最讨厌的就是淫贼、登徒浪子。何况她不仅是女人,更是好人,是侠客,你应该听说过她劫富济贫的事迹,富人恨她,百姓敬她,若她遇到那名淫贼,一定会亲手杀他。”
虞若离道:“若她遇不到,却是如何?”
白玉笙道:“江湖不大,总能遇到,我与她分别十年,尚且遇到。再如你们,虽分别数月,今日不也相遇?”
虞若离不再言语,心里却想着白玉笙的话。她走到桌前,顺手替白玉笙解穴。被解穴的白玉笙如获自由,他没有拿剑,更没有站起,只是感激地看她一眼,便趴在桌上睡着。
她轻轻吹灭油灯,房间立即黑下来。
她复走回床边,闭目沉思,而不再管白玉笙。但她并未放松警惕,手中时刻拿着剑,稍有异动,便会拔剑而起,但她私心不希望拔剑,相安无事到天明。她当然知道小燕子是好人,小燕子虽是飞贼,却是一位劫富济贫的飞贼,连巫山脚下的百姓都在传诵她的事迹。她佩服小燕子的为人,却也记恨小燕子放走淫贼。
她心里想着:若是没有那件事,她们或许会成为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