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快白,白天如是。
白玉笙与小燕子顺着凶手为柳一刀提供的行路图,很快走出凌霄山。行路图指示的路就像一条密道,或许灵犀阁与外界往来,皆经由此密道。如今灵犀阁已覆灭,密道更不为人所知。
他俩回到镇上,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曾经贾府,也即此时甄府。除却镶金“贾府”二字变作金镶玉“甄府”二字外,别无不同,仍旧深墙阔院,朱门紧闭,而周围低矮破旧草房一间挨着一间,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甄府。
有诗曰:“淮南七里有甄府,天下贫富最悬殊。”
小燕子从甄府路过,难免想起以往劫富济贫经历,遂碎碎念道:“我倒要瞧瞧,这位甄老爷是何许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天下富人毕竟一般黑。”话虽如此,但她不会立即冲进甄府,并揪起甄老爷的耳朵瞧上一瞧,只因此时正午,不宜做那梁上君子之事。
盗亦有道,偷亦有道。
道为原则,亦为方法。不偷平民之家、不在白日偷,便是她的道。她严格奉行偷道,故而至今从未失手,富人越恨她,百姓便越敬她。
午后阳光,些微刺目。
沿着长街,由北向南,径直往东篱茶楼走。白玉笙抬眼望去,小镇仍旧商旅如织,繁华热闹。沿街商铺抑或寻常百姓,皆各自做各自的事,各自走各自的路,从未因一人的离开而有所增减,亦从未因一事的成败而多添喜悲。
但在小燕子看来,如今的小镇却是大不寻常。
百姓是寻常百姓,商旅是寻常商旅,不寻常的是那些新来的江湖客!
江湖既是大江大湖,又是江湖客逐梦的一方天地。而江湖客既可以是鸡鸣狗盗之辈,亦不乏出身名门的侠客。有的江湖客生于江湖,最终死于江湖,江湖就是他们的命,离开江湖便活不下去;有的江湖客半路加入江湖,江湖也成为他们的命,一旦离开江湖,便等同于丢掉命。
他们把命交给江湖,是想获得比命重要的某物。
有的江湖客爱财,视财如命,他们投身江湖,便是追求梦寐以求的财富;有的江湖客重名,名如泰山,他们跻身江湖,是为名满天下、百世流芳的美誉。不同的江湖客有不同的梦,但不同的江湖客同时齐聚小镇,一定怀着同一个目的。
有江湖客的地方便会有江湖,此时的七里镇已彻底卷入江湖。江湖客行走江湖,洒脱不羁,快意恩仇,一言不合便可刀剑出鞘,血溅当场。直觉告诉她,江湖客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小镇。她隐隐有些担忧,担忧白玉笙的身世之谜已然泄露,担忧江湖客是冲着白玉笙来的。
她连连摇头,不再多想,携白玉笙往茶楼走。
放眼整座七里镇,唯一能使她心安的便只有东篱茶楼。临下山前,师父曾让她到东篱茶楼找一位徐先生,她相信师父,也就相信徐先生。
但在去茶楼的路上,有人拦住去路。
拦住去路的共五人,皆妙龄少女,风姿绰约。为首的姑娘着一袭素洁白衫,清眉秀目,极是脱俗,她只需亭亭而立,不必浅笑,亦不必言语,观者便如春风拂面,惊为天人。
她似乎天生不爱笑,不食人间烟火,自然而然便面若冰霜,拒人千里。此时的她正长剑横胸,与小燕子对峙,但她并不言语,亦不动手,只是冷眼注视着小燕子。她眼睛很清澈,却无半点柔情,如千年寒冰,寒气逼人。若眼神能发动攻击,小燕子怕是已被她的寒意冻结。
小燕子被她瞧得极不自在,遂道:“你我竟能在此重逢,当真有缘。”
她却冷冷道:“怕是冤家路窄。”
话音一落,她便拔剑出鞘,直指小燕子。她的剑似很绝情,裹着一层寒冰,令人不寒而栗。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既有寻常百姓、行路商旅,亦不乏江湖侠客、鸡鸣狗盗之辈,他们皆主动腾出一片空地,驻足而观,以欣赏两位绝世美人的打斗。有些好事者在一旁拍手叫好,纷纷下注押输赢,不明真相的后来者只当是一出杂耍卖艺,丢下好些银钱,用以捧场。
并非所有杂耍都有人捧场,确切说他们捧的是两位绝世美人的场。杂耍随处可见,美人却倾国倾城,不容错过。
气氛被炒热,如炸开的热锅。
白玉笙不免多看两眼那位白衫姑娘,偏偏白衫姑娘也在看他,她的眼神就像她的剑,冷漠、冰心。他能感觉到她的寒意,一时心慌,只得将目光移向别处,但最终落在她的剑上。
他不知道剑名,但他知道那是一柄好剑!
他接触过的剑并不多,他认识的剑客更少,但他知道那是一柄好剑!
小燕子并不看剑,似有些歉意,嘴上却一贯玩笑,打趣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巫山派掌门嫡传虞若离虞美人,却不知虞美人不在巫山好好待着,跑到如此穷乡僻壤做甚。咱们都是淑女,您说归说,何必动刀动剑,有伤斯文。”
观者皆叹,原来白衫姑娘名唤虞若离,为巫山派掌门的高徒。
虞若离不理众人,仍自面若冰霜,冷冷道:“臭燕子,休要胡言!那****助纣为虐,放走淫贼,害我被师父责罚事小,淫贼出来祸害人间事大,此事因你而起,总得做个了断。”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些微自责,便一带而过,若无其事道:“既然你提到往日情分,那我们本该找间茶楼坐下喝喝茶、叙叙旧,实在不该打打杀杀,叫外人看笑话。正好我知道一间茶楼,茶香沁人,别为雅趣……”
虞若离道:“废话少说,看招。”
话音一落,她便提剑而上,直直向小燕子使出一招“刺”式,以为试探。小燕子却镇定自若,不闪不避,抬手便用折扇拨开她的剑,并投以善意一笑。但在虞若离看来,小燕子的笑里分明有轻蔑之意,她顿时沉下脸,使出巫山派的镇派剑法云雨十七式。
江湖传闻,云雨十七式看似缠绵、阴柔,实则却招招暗藏杀机。
此剑至柔,却能胜刚。
巫山派曾贵为江湖三大派之一,与昆仑、华山齐名,正是凭着冰心祖师自创的云雨十七式。如今斯人已去,后辈资质平庸,巫山派虽已沦为不起眼的江湖小派,却是无人敢轻视云雨十七式。虞若离身为百年一见的武学奇才,自幼便被师父视作巫山派复兴的希望,其小小年纪已然学会镇派剑法。
只是云雨十七式着实精妙,暗藏玄机,非十年之功,不得精通。而她方堪堪入门,尚未熟练掌握,便已奉师命下山,更兼她对敌经验不足,使出的剑式竟较平素大打折扣,空有其形,而无其神,因而被小燕子一一化解。
小燕子如闲庭信步,见招拆招。
虞若离身后的四名巫山派弟子,一见师姐暂落下风,竟不约而同一齐出剑,誓要为师姐助阵。只是她们刚拔剑上前,小燕子便连连摆手,故作生气道:“不好玩,人多欺负人少。傻哥哥,我们快点走,不理这位坏姐姐。”
说话间,她已拉上白玉笙,往茶楼走。
虞若离脸色惨白,呆呆看着他俩走向自己。她是巫山派掌门嫡传弟子,素来深得同门敬重,何曾受过如此轻侮?眼瞧着小燕子即将自她身旁走过,情急之下,她竟是一把拉过白玉笙,用剑抵住白玉笙的颈,威胁道:“你别动,再动我就……就会要他的命。”
小燕子大惊,急道:“快放开我的傻哥哥,你若敢动他分毫,我就让你和整个巫山派跟着陪葬。”
虞若离道:“你再乱说,我当真杀他。”
小燕子别无他法,只得妥协道:“好好好,我不乱说,都听你的。你说吧,只要你放开我的傻哥哥,我什么都答应你。”
虞若离见她如此,却是一愣。她着实没想过要如何处置白玉笙,更没想过要从小燕子那儿得到什么。一切来的太突然,她自己都未曾想明白为何会有此局面,她与小燕子动手终究是一时置气,实在不该牵扯他人,而此时的“他人”正受她胁迫,有性命之忧。
一念及此,她看向白玉笙,竟些微愧疚,只道:“此处人多,明日午时,你到镇南七里亭找我。记住,你只能一个人来,别耍花样。若让我发现你耍花样,我一样要他的命。”
话音一落,她便携白玉笙匆匆离去。
白玉笙莫敢不从,只因她的剑横在他的脖间,毫厘之差。方才打斗,他一直手握秋霜,在心底为小燕子捏一把汗。待小燕子化解虞若离的剑招,他总算放下心来,跟着小燕子往茶楼走,不曾想就在他放松警惕时,却遭虞若离劫持。他虽离去,却面无惧色,冲身后高喊:“依依,我不会有事的。虞姑娘是个好人,不会伤害我的……”
他如此一喊,两位姑娘同时一颤。
虞若离握剑的手跟着一颤,险些划破他的颈。但到后来,他俩便达成一种莫名的默契,她不再拿剑胁迫他,他则顺从地跟她走。
虞若离走后,气氛骤降。
观者虽惋惜不已,却无可奈何,重新做回自己。长街之上,不再有大片空地,走路的走路,接客的接客,喝酒的喝酒,他们做着各自的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唯一例外的是他们心中都记住一位白衫姑娘,只因他们皆曾为她心动;他们做梦都想见到她的笑,但她自始至终从未笑过。
小燕子呆呆看着白玉笙被虞若离带走,却是想起那段发生在巫山脚下的故事。
她本以为故事早已结束,没想到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