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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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刀冢

小燕子跃过高墙追到密林时,凶手已不知所踪。

树影婆娑,掩盖一切。

她有些懊恼,回想起刚刚那一幕。她若能早些发现凶手躲在青龙殿上,或许柳一刀便不会死,而柳一刀不死,便可说出凶手是谁。从更夫到贾富贵,凶手一直躲在暗处,她却毫无察觉,任其来去自如。此番她更是眼睁睁看着凶手跑掉,只隐约看到一个背影,一个光着脑袋的背影。

她心有不甘,只因她不服输。自入江湖,她从未如此受制于人!

凶手撒开网,她在网中挣扎!

当她回灵犀阁见到白玉笙时,却收起愁容,脸上笑靥如花,俏皮道:“傻哥哥,依依向你保证,一定会抓到真凶。”

白玉笙刚想宽解她,她却急匆匆飞到青龙殿上。

青龙殿上,铺满橙黄琉璃瓦,琉璃瓦长年无人打扫,偶有风吹,吹落枯叶,却带不走灰尘。此时房顶便积有厚厚灰尘,而灰尘之上赫然有两串脚印,脚印延伸到外墙,显然系凶手留下。

但脚印只是寻常脚印,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除却脚印,她嗅到一种熟悉味道,那是不同于灵犀阁的味道,正是寺庙独有的檀香,与那日在树林里闻到的一模一样。她现在可以断定,杀害贾富贵与柳一刀的系出同一人,并且是一个光着脑袋的和尚。

她轻轻自房顶飞下,飞到柳一刀尸体旁。

柳一刀因她而死,她不能让他弃尸荒野。在密林深处,她用夺命刀挖出一个坑来,将柳一刀与夺命刀一并埋葬。

她想着:没有夺命刀的江湖,或许是幸事。离开江湖的柳一刀,或许是重生。

她突然有些羡慕柳一刀,只因她也想离开江湖,但她身后有她的傻哥哥,身前有极其残忍的凶手,她不能让她的傻哥哥独自一人面对凶手。只要凶手一日不除,她便离不开江湖。

她不喜欢江湖,却不得不委身江湖。

她看向白玉笙,白玉笙也在看她。自始至终,白玉笙一直陪着她,陪她挖坑,陪她刻碑。碑铭很简单,只有“刀冢”二字。但白玉笙却看得出她很忧伤,仿佛她埋葬的不是柳一刀,而是她自己;仿佛她刻的不是“刀冢”,而是“燕冢”。

他不知她为何忧伤,她没说,他也就没问。

突然,她缓缓道:“傻哥哥,若有一****不幸身死,你就在我的墓碑上刻下‘燕冢’,到那边以后,我还要做燕子……”

白玉笙连忙伸手捂她的嘴,待她不再说,方松开手,回道:“不会有那一天,我做不到。”

小燕子道:“难道你想让我弃尸荒野?”

白玉笙看着她,极尽温柔,动情道:“当然不是,我做不到是因为……在你死之前,我已经死掉,我绝不允许你死在我前面。你让一个死人帮你立碑刻字,除非是活见鬼。”

话音一落,他便不再看她,亦不再看墓碑,而是抬头看天。小时候的他常常抬头看天,他抬头看天时,是沉默的、忧伤的。他知道抬头看天时没人能看到他眼里的泪,如此他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忧伤。但此时的他看不到天,亦看不到远方,只能看到无尽密林,以及密林之上缭绕的云雾。

小燕子扯他的衣,浅笑道:“傻哥哥,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千万别当真。”

他看着她,柔声道:“我知道,我比谁都知道。”

天色将晚,凉意袭来。

白玉笙捡些枯枝,抱进青龙大殿,用以烧火取暖。他们今夜便要在此度过,明日再思离去。青龙大殿,装饰非凡,四壁之上,皆镌刻青龙出云,栩栩如生。如此金碧辉煌的大殿,却空空荡荡,徒剩四壁,再无别物,而地面残留搬运痕迹,有几处拖痕较深,竟似在拖运某种重物。

此时,白玉笙已点燃枯枝,火焰冉冉上腾,散发光与热。

他俩围火而坐,火光映得他俩白皙的脸红彤彤,如晨起时的朝霞,朝霞爬满整个天空,绚烂、宁静。

小燕子看此火焰,如蛇舞曼妙,遂打趣道:“灵犀阁主一定想不到,他这间富丽堂皇的大殿如今却被我和傻哥哥当作壁炉,烧火取暖。他若是看到,不被杀死,亦会被气死。”

白玉笙道:“我们若是能找到凶手,替他报仇,他感激我们还来不及。只是……”说话间,他随手指出大殿之内的几处拖痕,问道:“我们一直在推测凶手是杀人灭口,从更夫到贾富贵,无一例外。但他为何要将灵犀阁的东西都搬走?他一个人如何搬走如此多东西?难道他不是一个人?”

小燕子咯咯笑起来,待笑声止,方缓缓道:“看来傻哥哥跟我在一起待久,总算学到我的一点点聪明。初进灵犀阁时,我便在思考你说的这些问题,不知你有没有发现,灵犀阁上的每一层都有拖痕,可以肯定每一层的东西都被搬走,事实上我们所看到的灵犀阁只剩一个空壳,而关于灵犀阁的秘密仍一无所知。如此大规模的搬运,岂止一人难以完成,纵是十人、百人,亦要费上数日之功。”

白玉笙道:“你觉得凶手不止一个?”

小燕子道:“我可没说,至少目前为止,行凶的凶手只有一个。胡人、更夫、贾富贵、柳一刀以及灵犀阁的那些死者,显系一模一样的黑色铁钉所杀,其暗器手法、力道皆出自一人,极难模仿。”

白玉笙道:“那凶手是如何搬运东西的?”

小燕子道:“或许那些东西根本不是凶手搬走的,或许那些东西在凶手行凶之前便被搬走。总之,凶手只负责杀人,以掩盖真相,至于搬走那些神秘东西的应该另有其人。”

白玉笙道:“是谁?”

小燕子轻轻摇头,以示不知。

她的确不知道,她不知道的远比知道的多。若说“凶手是和尚”这一结论只是她的推测,那么将灵犀阁搬空的人她连推测都显得有心无力,只因一切推测都建立在或明或暗的线索上,而有关“搬空灵犀阁”,她毫无线索,明的暗的都没有。她只隐隐感觉凶手一直躲在暗处,时刻观察着她,以致每当她无限接近真相时,线索便会瞬间断掉。

与搬空灵犀阁相较,她更关心凶手是谁。

在搬柳一刀尸体时,自柳一刀怀中掉出一张行路图,图的起点标着贾府,终点却是灵犀阁。柳一刀能顺利摸到灵犀阁,极有可能得益于此图,而此图极有可能由凶手提供给他。凶手给他行路图,本想借他的刀杀她,但他已然失败,没有达成凶手的预期,躲在暗处的凶手便伺机而动,杀他灭口。

凶手如何知道她在灵犀阁?

她想不通,遂道:“傻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何每当有人即将说出线索时,便会被灭口。更夫、贾富贵、柳一刀都是在要说出点什么时,才被那枚黑色铁钉杀害。”

白玉笙道:“或许凶手一直跟着我们,随时准备灭口。”

小燕子道:“那他为何不直接杀掉我们?他若是一直跟着我们,便会有一千种方法杀掉我们,他能从那么远的距离将铁钉插入柳一刀的咽喉,便同样能将铁钉插入我们的咽喉,但他并没有如此做。”

白玉笙道:“难道凶手不想杀我们,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查下去?”

小燕子道:“不错,凶手并不想要我们的命,甚至可以说凶手并不想杀人。不知你有没有发现,凶手都是拖到死者即将供出他时方出手杀人。他杀人只为守住他的秘密,而并非真的想杀人。”

白玉笙道:“但那日在桃源村,太白十三剑确曾想杀你。”

小燕子道:“不错,太白十三剑确曾想要我的命。但太白十三剑声称为朝廷效力,我虽不信,却由此想到他们未必是凶手的同伙。退一步讲,就算是凶手指使他们来杀我,但他们只是想杀我,而不想杀你。柳一刀更是如此,他将你逼到一旁,实际是想放过你。”

白玉笙道:“他为何要杀你,或者说,他为何不干脆杀我?”

小燕子道:“你不能死,只因你身上藏着秘密。你若是死,那个秘密就会永远成为秘密。你的秘密在他的格局之中,他之所以想杀我,或许正是因为我妨碍到他的格局。”

白玉笙道:“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

小燕子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此时看来,藏着秘密的不是白玉笙而是她,是她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白玉笙身世的秘密。她看着火焰,缓缓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切,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凶手既然是冲着你身上的秘密来的,那他一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即是说,凶手是一个知道你身份、与禅师相熟并且武功高强的和尚。如此,我大概能猜出凶手是谁,毕竟放眼整个天下,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着实不多。”

白玉笙听得满头雾水,摸着额头问:“身份?我能有什么身份?还有,你说你猜到凶手,凶手到底是谁?”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莞尔笑道:“傻哥哥,你的身份就是……就是我的傻哥哥呀,他知道你傻,所以想骗你。如今江湖,总是傻人比较容易骗,他骗不到我,只得骗你,而骗到你,便等于骗到我。”

白玉笙道:“我看起来很傻?”

小燕子“嘻嘻”笑起来,道:“不傻,当然不傻的,你比天底下除我之外的人都要聪明百倍、千倍,世上只有我能说你傻,别人都说不得。谁敢说你傻,我就割谁的舌头下酒。”

白玉笙听罢,跟着笑起来。他只是单纯喜欢看她笑,喜欢跟着她一起笑。

小燕子道:“傻哥哥,早点休息,明日我们便回镇上。”

话音未落,她已闭上眼睛,但她并未睡着,而是陷入沉思。她有时会睁着眼睛沉思,有时会闭上眼睛沉思,后者往往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启发。人一旦闭上眼睛,便如置身黑夜,什么都看不到,但眼睛看不到的角落,心却能看到,只因人在闭眼时,往往心境澄明,洞察一切。

目力终究有限,心力所及更远。

她耳边时时萦绕着方才的那番推理,她之所以没有接着说下去,只因她没有十足把握,而对于没有把握的推理,她不能言之凿凿。她把一切都藏在心底,直待谜底揭开的那一刻,她方能敞开心扉。

如清风道长希望的那样,她希望她眼前的傻哥哥能像神仙一样自在、逍遥。纵是此希望遥不可及,可若没有希望,如何战胜绝望?自在的前提是少人世、多自然,他的身世之谜一旦揭开,无疑会将江湖及朝廷各方势力搅和进来,若到那时,便真如覆水难收,想收已不及。

唯愿秘密永封!

只因皇权富贵,视如枷锁,形如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