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山林,举目皆哀。
族长儒学出身,极重儒礼,儒礼事死如事生,相当虔诚、恭敬。族人遭此飞来横祸,致十多人惨死,他心痛之余,自当主持丧礼,以使逝者安息。但他毕竟年事已高,主持如此隆重的丧礼极费体力,因而他走到白玉笙面前时,已然摇摇晃晃,竟要跌倒,吓得白玉笙连忙扶住他。
族长稳住身,作揖道:“多谢恩公,救我族人。”
白玉笙连忙还礼,自责道:“不瞒族长,那些黑衣人或是冲着晚辈来的。因而晚辈非但无恩,反倒有罪,晚辈罪人之躯,何足言谢?晚辈等明日便离开,以免再次连累你们。”
族长面色惨然,却宽慰道:“恩公切莫自责,所谓祸福在天,成事在人,想是我族人命里该有此劫,与恩公无关。何况若非恩公出手,我族人恐将不复……”说话间,他眼睛盯着白玉笙,目光却最终落在白玉笙的剑上,他犹豫再三,总算问道:“敢问恩公可认识徐先生?”
小燕子一听“徐先生”,抢着道:“可是茶楼的徐先生?”
族长道:“茶楼?”
小燕子道:“不错,七里镇上有间茶楼,名曰东篱。徐先生正是东篱茶楼的掌柜,煮得一手好茶。”
族长眼睛泛起奇异的光芒,激动道:“他多大年纪?”
小燕子细细一想,随口道:“约摸四十左右,虽身体文弱,看着却很有精神,一贯温文尔雅,谦谦有礼。”
族长听罢,那道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变得黯淡起来,失望道:“不是他,徐先生与老朽一般年纪,老朽认识他时已不惑之年,此时当已古稀有余,因而老朽认识的徐先生断不是茶楼那位,只是……”说着说着,他看向白玉笙的剑,试探道:“却不知恩公的剑,可否让老朽一观?”
白玉笙虽觉奇怪,但还是解下剑。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族长伸手接剑,甚为虔诚,但他的手刚一碰到剑,便猛地缩回,激动道:“不错,不会错,一定是那柄剑,那柄剑也是这般凉,凉彻心骨。”
白玉笙奇道:“哪柄剑?”
族长却不答他,反倒握紧他的手,急问:“恩公,你当真不认识一位古稀之年的徐先生?”
白玉笙想而再想,想不出来,只得道:“实不相瞒,我自小长在山上,不认识徐姓之人。最近下山历练,才有幸结识东篱茶楼的徐先生。除却这位徐先生,再无别的徐先生。”
族长似有不甘,追问道:“敢问恩公的剑是何人所赠?”
白玉笙道:“您是说秋霜?秋霜是临下山前师父赠我的,师父赠剑与我,以为防身,难道……”
族长激动道:“尊师多大年纪?”
白玉笙虽觉讶异,却如实回道:“师父古稀有余,与您一般年纪。只是说来惭愧,我不知师父姓什么,更不知师父的往事,山下百姓都管师父叫清风道长,难道……师父本姓徐?”
族长听罢,竟是喜极而泣,连声道:“一定没错,一定没错。今生能再见恩公之剑,得遇恩公高徒,老朽死而无憾,死而无憾矣。”
小燕子却是恍然道:“我总算想起来,清风道长的确姓徐。”
白玉笙疑道:“你如何得知?”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解释道:“我听师父说起过,她认识你师父。”
如此一来,似可确定,清风道长确系族长提到的徐先生。只是一切来的太突然,如时隔多年他乡遇故知,白玉笙仍不敢相信,遂问:“族长,您是如何认识我师父的?”
族长面色红润,对着当空皓月,赞道:“尊师正是我族人的大恩人呐,想当年若非尊师庇护,我族人哪能存活至今?尊师就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是扶危济世的大圣人。”
白玉笙不免想起山下百姓称师父为活神仙,遂道:“活神仙?”
族长回忆道:“是啊,活神仙!遥想那一年,我们还未避世山中,我跟我的族人一样,就住在离七里镇不远的一个村子。村子虽不富有,但族人们辛辛苦苦种地,日子勉强能维持,只是那年突然旱灾连连,数月不雨,地里庄稼尽皆干死,颗粒无收。而彼时,官府催赋催的甚紧,一言不合便棍棒伺候,大批官差衙役到村子里横行,拳脚相加,抓捕入狱,并限我们一日之内交完重赋,否则就要判我们欺君之罪,灭我们九族……”
族长说到动情处,抬眼望向场中族人,竟欲潸然泪下。但他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哭?在他这般年纪,已成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
小燕子急道:“您赶紧说,后来怎样?”
族长抬手指向白玉笙手中的剑,接着道:“逾过交赋期限,我们凑不齐赋,只能认命等死,官府派下好多衙役来抓人。衙役个个凶神恶煞,对我们拳打脚踢,简直不拿我们当人看,但就在那一刻,这柄剑救下我们,确切说恩公犹如神仙下凡,他穿着白衣,从天而降,只用一招便将所有衙役吓跑……他不仅从衙役手中救下我们,还给我们指出一条活路,多亏恩公帮助,我族人才能存活至今。”
白玉笙道:“活路?”
小燕子推测道:“若我猜得没错,一定是他让你们避世山中的,而且那片迷烟与竹林,都是他设下的迷障,用以迷惑外人。只是,我只知他懂些八卦之术,却不知他连胭脂醉这种迷烟中的极品都能弄到。”
族长道:“不错,恩公事事考虑周全。他救下我们之后,害怕那群衙役找我们寻仇,于是让我们避世山中,并在山下设置两道迷障。因为这两道迷障,我们才得以不受外界打扰,过上数十年安稳日子。至于你说的什么‘胭脂醉’,恕老朽孤陋寡闻,却是第一次听说。”
小燕子解释道:“胭脂醉是江湖上的一种迷烟,就是山脚下树林里的那些迷雾。此种迷烟,一旦洒下,便如瘴气,久久不散。”说着说着,她掏出一只小药瓶,冲族长道:“此为醒红尘,能解天下各种迷烟、迷药,若非醒红尘,我们穿不过胭脂醉,只怕会昏死林中。”
族长恍然道:“原来那迷烟叫胭脂醉,恩公布下迷烟后,说此种迷烟不伤人性命,只会令人昏睡,如梦如幻。他走前曾叮嘱我们,时时去那树林查看,一旦发现有人昏倒,便抬出去,过些时辰,自会苏醒。只是数十年过去,因山上闹虎患,竟无人敢踏进那片树林。如此倒好,我们避世山中,本就不愿伤人分毫。”
白玉笙道:“您怎知他的剑就是我的剑?”
族长指着秋霜剑,动情道:“因为老朽认得这柄剑,老朽虽不才,却识得剑上的‘秋霜’二字。何况你的剑与恩公那柄剑一样的凉,凉彻心骨。”
白玉笙道:“剑很凉?”
族长道:“不错,很凉,凉若寒冰。”
白玉笙反复摸着剑鞘的镂纹,道:“这倒稀奇,我却感觉不到凉。每每有些凉意,反而生出许多暖意来。暖意袭来,凉意自散。”
小燕子道:“让我试试!”
说话间,她已拿过剑,在手中把玩。但她刚碰到剑,便有阵阵寒意自剑鞘传到她手上,再经她的手传遍全身。她只得运起内力,化解那股寒意,但寒意一阵一阵,竟似江水般连绵不绝,她虽内力精湛,却因白天一战,大伤元气,此时内力虚耗,断断续续,握久,竟渐渐有些不支。
她把剑丢给白玉笙,没好气道:“果然凉,凉的很。难怪清风道长一直不让我们碰它,它就像由千年寒冰所铸,寒气逼人,一般人难以抵挡它的寒意,你内功深厚,自然感觉不到。”
白玉笙道:“我真的不会武,至于内功,更无从说起。”
小燕子相信白玉笙不会骗自己,但她心中有许多疑惑,或许她的疑惑正是白玉笙的疑惑。她极不愿藏着掖着,问道:“那你是如何击败太白十三剑的?我可看清,你出手极快,十三剑避之不及。而秋霜剑自带寒气,若非数十年内功护体,如何能将秋霜佩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白玉笙一怔,竟不答话。
他初以为自己从未习武,只因在齐云山时,师父从不让他习武,师父说不让他习武是为他好。但下山前,师父却说他会武,师父说他不仅会武,而且会的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如今连小燕子都说他会武,他渐渐疑惑起来,若非会武,如何解释他击败太白十三剑?若非会武,如何解释体内那股到处游走的暖流?难道那股暖流就是所谓内功?
小燕子见他不答,只当他想起心事,遂岔开话题,问道:“族长,您为何称他作徐先生?您不知道他的全名?”
族长惭愧道:“老朽曾问过恩公的姓名,但恩公说姓名只是个代号,无足轻重,反倒束缚。老朽再三相问,才得知恩公姓徐。至于恩公的大名,老朽福薄,至今不曾得知,故而敬称恩公为徐先生。”
小燕子轻推一下正自愣神的白玉笙,道:“傻哥哥,你听到没,名字只是个代号,可不是我的杜撰。没想到你那老师父,倒是与我的见解颇为一致,但他当初为何要让我师父带走我?”
白玉笙抬头看她,回道:“师父当初让你走,是因为……”
他不知师父为何要让道姑带走她,他问过师父,师父却不答他。那段时间,他常常与师父赌气,不吃不喝,以示抗议。但十年过去,仿佛醉梦一场,如今他与她重逢,便再不要分开。有过失去,方知珍贵,他决定珍惜眼前,而不再想以前的事。
她摇他的肩,问道:“你倒是说说看,因为什么?”
他认真看她的眼睛,脱口道:“师父放你走,是想让你跟你师父学武,待学成归来,便能保护我。如今你果真做到,几番救我性命。如此可见,师父当初的决定最正确不过……”
她竟微微有些脸红,拿折扇追打他。
她当然不会真的打他,他也不会真的躲她。清冷月光下,一个追,一个躲,恍如儿时般默契。但那是在十年之前,齐云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