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过后,复又天明。
张长生一直没有出现,竟似凭空消失一般,杳然无踪。白玉笙领着小燕子四处搜寻,族长亦指派族人帮忙,他们翻遍桃源村角角落落,附近的草垛、山洞悉数被查看,却仍一无所获。
他在何处?
难道被山上的野兽叼走?但白玉笙问过族长,山上除却那只死掉的猛虎,再无别的野兽。难道他会独自下山?但下山之路布满迷障,有竹林、胭脂醉在,他未必能下得山去。
白玉笙心中揣着万千疑惑,踏上寻找灵犀阁之路。
路有千万条,条条各不同。
临行之前,族长曾答应他:若在他走后找到张长生,便让张长生去七里镇茶楼等他。七里镇很大,茶楼却只有一个,茶楼名曰东篱,东篱主人名曰徐先生。只要张长生活着,就一定能重逢。
族长指派村里的年轻后生铁牛,在前面引路。原来山路崎岖,越往上越难行,而先前为防范那只猛虎下山,族长曾领着族人们在上山的路上设下许多陷阱。陷阱隐蔽,极难发觉。若非陷阱布置者亲往,外人极难毫发无损般穿过陷阱。
白玉笙虽已上路,心却留在桃源村。
确切说,他的心留在杳然无踪的张长生身上,他一直想不通,张长生何故会突然消失。一切就像梦,一场自他下山时便已开始的梦,他常常做梦,但从未做过如此可怕的梦。这场梦不仅可怕,还轻易不肯醒来。只要他活着,梦就难醒;只要不醒,他就必须一直将梦做下去,不止不休。
走着走着,他一个不稳,被一截凸出的老树根绊到。所幸小燕子眼疾手快,在后面拉住他,才不致跌倒。
小燕子打趣道:“傻哥哥,你连走路都能绊倒,当真叫我刮目相看。或许地上有蚂蚁,你怕踩着它,便宁愿自己摔倒。”
白玉笙瞧一眼绊他的老树根,讪讪道:“谢谢。”
小燕子却用力推他一把,故作生气道:“你跟我说什么谢谢,要说谢谢,你得跟族长说。族长不在,你得跟前面引路的铁牛说,若没有铁牛引路,便不是跌倒那么简单,只怕你我早已被木桩戳个满身窟窿。铁牛,你说是与不是?”
走在前面引路的铁牛听罢,只得停下脚步。他皮肤黝黑,被阳光晒得油亮油亮,眼睛泛着光,憨笑道:“不谢,不谢,这都是俺应该做的。你们是俺的恩公,就是叫俺去死,俺铁牛都不皱眉头……”
小燕子打断他,以长辈的口吻责备道:“呸呸呸,年轻人不要总将‘死’字挂在嘴边。你若轻言生死,你家人怎么办?你族人怎么办?”
言行之间,她果真像个长辈。
铁牛听到“家人”时,却莫名难过起来,明亮的眼睛跟着变得黯淡无光,沮丧道:“俺没有家人,听族长说,俺爹俺娘原本是北方人,为躲避北方战乱,私奔到七里镇,后来跟族长躲进山里,从此扎根。在俺七岁那年,他们都叫那只猛虎吃掉,是族长将俺抚养成人。”说着说着,他竟是扑通跪下,连着磕头,感激道:“你们除掉那只猛虎,等于替俺爹俺娘报得大仇,俺虽大字不识,但族长常教诲俺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以后俺铁牛的命就是恩公的。”
小燕子连忙伸手,想要扶他起来,但他力大如牛,竟轻易不肯起身。白玉笙见状,只得伸过手来,合二人之力,方堪堪将他扶起。
白玉笙轻拍铁牛的肩,道:“铁牛,你我一般年纪,不要恩公长恩公短叫我们,我们受不起。”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傻哥哥说的极是,‘恩公’听着听着就会变成‘公公’。而公公要么是太监,要么是糟老头子,我小燕子还算年轻貌美,赛过清水芙蓉花,既不想做别人的公公,更不想做太监。”
铁牛噗嗤一声笑出来,憨憨道:“恩公说的极是……”
再往前走,约摸百丈,便到凌霄山第一高峰,峰名碧落,取高耸入云之意。听族长介绍,他与他的族人自进入凌霄山以来,从未越过碧落峰,因而对碧落峰之后的环境并不了解。站在最高峰时,举目眺望,隐约可见一个山谷,山谷四面环山,密林遍布,传说中的灵犀阁极有可能藏在谷底。但山谷深不见底,且密林上空云雾缭绕,不见天日,因而数十年来,族长都不准族人踏入半步。此番小燕子说要越过碧落峰,族长曾再三劝阻,怎奈小燕子心意已决,誓要找到灵犀阁,族长只得指派铁牛,做她的行路向导。
白玉笙道:“铁牛,你回去吧。接下来的路,我们自己走。”
铁牛使劲摇头,急道:“那不成,绝对不成。临行前族长曾悄悄吩咐俺,让俺一定送你们到你们想去的地方。”说着说着,他模仿起族长的语气,绘声绘色道:“铁牛啊,你要记住,你是代表整个桃源村帮两位恩公带路的,不要给桃源村丢脸。带不好路,你就别回来。”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冲铁牛道:“铁牛,我想喝酒。”
铁牛疑道:“喝酒?”
小燕子道:“不错,我们江湖中人,最是离不开酒。有道是‘一日不喝酒,千丝万缕愁’,此刻我愁的不行,就想喝酒。”
铁牛摸着脑袋,急道:“荒山野岭,俺到哪儿给你弄酒去?”
小燕子把袖一摔,故作生气道:“我不管的,此刻我只想喝酒,你必须拿酒给我。你说我是你恩公,难道你连一口酒都不舍得给恩公喝?”此言一出,铁牛更是急得团团转,她趁势提醒道:“不如这样,我们在此等你,你且回桃源村拿酒,不用拿太多,拿个两坛就好。”
铁牛听罢,只得往回走。但他刚走没几步,便转身回头,耿直地道:“你可不许骗俺,俺铁牛聪明的很,没那么好骗。你一定是想趁俺不在,丢下俺,好叫俺完不成族长交待的任务。”
小燕子指着铁牛,面有不快道:“铁牛,你竟敢怀疑我?我可是你的恩公啊,何况我们江湖人极重信义,信义即是品格,你敢怀疑我的品格。走走走,我现在就去找族长理论理论,誓要讨回公道。”
话音一落,她果真往回走。
铁牛见状,顿时没辙,连忙解释:“对不起,俺说着玩的,说着玩的。你等着,一定等着,俺这就去给你拿酒……”话音未落,他已匆匆下山,以致后面的话,她已听不清。
小燕子用计使铁牛回桃源村,白玉笙皆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的很,却不愿说破,只因他与小燕子一样,都希望铁牛能回到桃源村,不要踏入碧落峰后的危险地带,但他想不出更高明的方法,只得听之任之。这就是不同的因结成相同的果,结果是他想要的,便足可满意。
待铁牛走后,他缓缓道:“若我猜得没错,我们不会真的留下来等他,你并非真的想喝酒,只是想借故使他回桃源去。”
小燕子道:“你只说对一半。”
白玉笙道:“一半?”
小燕子道:“不错,我的确不会留下来等他,我想让他回桃源,不要再跟着我们,这也是傻哥哥你想要的。但是,我是真的想喝酒,只因我现在有千丝万缕愁,需要酒来解愁。”
白玉笙道:“你有何愁?”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却道:“你的愁啊……我是说,傻哥哥你的愁就是我的愁。我不能帮你解愁,只好跟着你一起愁。”
白玉笙道:“酒真能解愁?”
小燕子轻轻摇头,只道:“我不知道。每回喝酒,总能忘记一些事,可一旦离开酒,那些忘记的事又都想起。我想,酒是可以解愁的,但需要满满一缸酒,只有泡在酒缸里,一醉不醒,才算是真正的解愁。但我知道,世上只有解不完的愁,却没有喝不完的酒,酒一旦喝完,愁便会回来。”
白玉笙道:“江湖客喝酒,都是为解愁?”
小燕子道:“不全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愁,江湖上多的是另一种‘仇’,那是仇恨的‘仇’。曾有一回,我在岳州的一间客栈见到过一个大脑袋和尚,他当时在喝酒,喝下一坛又一坛,直到酣醉。你得明白,并非所有和尚都守清规戒律,江湖上有的是假和尚。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大脑袋和尚之所以出家为僧,正是为躲避仇家追杀。他喝酒并非解愁,而是他真的喜欢喝酒,酒是他的命,是他的药,他离不开酒,情愿醉死在酒里。”
白玉笙道:“你怎知他是假和尚?”
小燕子道:“他醉酒后,被他的仇家剁成肉泥。原来他本是个采花贼,当和尚后死性不改,还常常去那家客栈喝酒,且喝醉后胡言乱语,将他以往的风流事都吐出来。那日,曾遭他迫害的一个女人,在他的酒里下药,纵是他武功高强,亦难逃一死。所以说酒是他的命,他喝酒是为续命,总有一天要还的。”
白玉笙听罢,叹道:“酒真害人匪浅,但自作孽不可活,是他自己害自己……依依,你以后不要再喝酒,酒喝多终归不好。”
小燕子道:“你在关心我?”
白玉笙道:“我一直都很关心你,纵是那些年没有你的音讯,我还是一样关心你。你说你喝酒是为解愁,那就不要愁;你说我的愁就是你的愁,那我也不要愁。如此一来,你就无愁可解,无酒可喝。”
小燕子眼睛一热,极是感动,却幽幽道:“但我是江湖客,江湖客不喝酒,便算不得真正的江湖客。”
白玉笙道:“那就不要做江湖客,我们……”他抬眼望去,满目连山,遍山为林,遂憧憬道:“我们就做山野人,山野人住山上,不住水上,便不必守江湖的规矩。至于江湖酒,谁爱喝就让谁喝去。”
小燕子却自举目眺望,叹道:“一入江湖,终身江湖。”
她何尝不想退出江湖?但不论她讨厌与否,憎恶与否,酒一直都在,江湖一直都在。自她离开青城山的那一刻起,她便融入酒,融入江湖。她是一名江湖客,江湖客漂泊江湖,不为别的,只因她已把命许给江湖。
身在江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做自己感觉快乐的事。前提是,你得把命许给江湖。
江湖客的命,是江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