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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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嗅觉

经白玉笙提醒,小燕子总算想起张长生来。

但她自小就不耐烦张长生,每回她与白玉笙在一起玩耍,张长生总要横插一脚,纠缠着她。自客栈重逢,她时常与张长生拌嘴斗气,便多半源于此,因而当她得知张长生失踪时,虽不致窃喜,却并不过分慌张。

她敲着折扇,若无其事道:“不见就不见呗,或许他胆小,一见那蒙面的太白十三剑上山,便躲藏起来。待发现没有危险,他自会现身。”

白玉笙稍一细想,便摇头道:“不对,他从来不胆小。依依,你可记得曾有一回,我们在树林里捉迷藏,一直等到天黑,都找不见他,我们以为他已回家,却不知他躲在那个黑漆漆的鬼洞里睡着,第二天才回家。他若是胆小,怎敢躲进那个黑漆漆的鬼洞?”

鬼洞幽深,深不见底。

鬼洞无鬼,只因村民借此吓唬孩子们莫要贪玩,故而得名。而每每有虫蚁撕咬,或是一阵怪叫自洞中传出,闻者当即悚然。白玉笙此时提起,仍不免心有余悸,不寒而栗,但张长生能走进鬼洞独处一夜,并坦然入睡,一觉天明,足可证其绝非胆小怕事之辈。

小燕子却是一脸怀疑,反驳道:“傻哥哥,或许他一直在骗我们,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说到底我们都未曾亲眼见他走进山洞,亦未曾见他出来,或许他压根没躲进山洞,又或许他躲进的是别的山洞,却故意说成鬼洞来吓我们。”

白玉笙说不过她,只道:“总之,我相信嘟嘟胖。”

小燕子顺着他的话道:“好好好,就算他曾在那鬼洞里住过一宿,但你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须知人是会变的,小时候胆大,长大却未必胆大。就好比小时候的你很聪明,如今却变得有些呆头呆脑。”说话间,她联想起这段时间与张长生的相处,补充道:“以我的观察,他非但不胆大,而且胆小的很。”

白玉笙听罢,辩解道:“我是有些呆,那都是看你看呆的……”但辩着辩着,他突然发现小燕子在笑,方发觉自己说错话,遂脸上微红,转而道:“另有一件事能证明他胆大,或许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小牛村不幸遭受盗匪侵扰,他很勇敢,拼死抵抗,替我挡下一刀。为此,他的右臂上留下一道疤。”

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是他无数个噩梦的源泉。与其说自下山那一刻起,他被无端卷入江湖,倒莫若说自盗匪砍伐村前树林继而打破小牛村与外界的隔阂起,他便置身江湖,极难抽身。

他的心在滴血,一滴一滴,渗入土壤,绽放恶之花!

但她在看他,他不能太过柔弱。她已身负重伤,心神憔悴,他不能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若痛是盐,他情愿吞下所有,而不让她尝到一丝苦意。此时此刻,他内心如苦海翻涌,表面却波澜不惊,极为平静。

小燕子道:“一道疤?”

白玉笙道:“不错,是一道疤,一道月牙形的刀疤。”

小燕子不再言语,若有所思起来。白玉笙提到的两件事足可证明张长生胆大,并且在她的印象中,张长生确曾胆大,无所畏惧,但以她近日来的观察看,张长生却是胆小的很,尤其惧怕她的折扇。她仿佛认识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张长生,只是其中一个胆小,另一个胆大,她分不清哪个为真哪个为假。

她只确信,有真必有假,有假未必有真。

她正想着,白玉笙却是等不及,急拉上她,便要去寻张长生。但他的手刚碰到她,便猛地缩回,脸上微红,极不自在。她笑他是“呆子”,便不再言语,若无其事般拉上他的手,陪他一同去寻张长生。

在她看来,只有当着张长生的面,才能分清真假!

但寻遍全村,以及方圆之内,到处找不见张长生。张长生仿佛凭空消失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白玉笙却不轻言放弃,穿过梯田,沿溪而行,一直寻到那片八卦竹林,而竹林静谧,不见一人,不闻一声。

小燕子道:“以他的聪明,绝对走不出竹林。纵是侥幸走出竹林,若无醒红尘解药,他必定穿不过弥漫胭脂醉的云雾之林。我想,他一定藏在山上某处,或许就像那次捉迷藏一样,正躲在哪个山洞里睡着。待天明时,他自会现身。”

白玉笙抬头看天,幽幽道:“但愿如此。”

小燕子跟着抬头,天上夜幕,幕黑如墨,除却星与月,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他小时候便喜欢看星,看月,看蓝蓝的天……她觉得很满足,一别十年,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时已夜深,皓月当空。

不论人间悲喜,夜的深、月的明都不会增一分或减一分。

此时大木屋前的空地上,安放着一具具尸体。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不幸惨遭杀害,灵魂还未安息,如在空山游荡,徘徊不前。族人悉数聚在一起,扶老携幼,围成一个圆圈,或哭泣,或祈福,或相偎,而高台之上,燃起烈焰,直冲九霄,在此清冷的黑夜刺目灼心。

白玉笙一旁看着,心如刀割!

刀,绝非切菜刀,亦非杀鸡刀,而是凌迟的刀!他没见过凌迟,更没见过凌迟的刀,却切身体会那种书上看到的痛!

村民与世无争,为避赋役,才不惜与虎为伴,躲进荒山野岭,显然太白十三剑并非冲村民而来。他前脚刚进村,后脚村民便遭此横祸,他难辞其咎。但悲剧已然酿成,他唯有深深自责,以赎其罪。

小燕子似看穿他的心思,揽责道:“要怪,只能怪我。你应该听到我与太白十三剑的对话,显然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是以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不过,有一点我却想不通,他们是如何知道我在桃源村,又是如何找到桃源村的?”

白玉笙攥紧拳头,冷冷道:“很简单,我猜一定是有人将我们的行踪透露给太白十三剑,欲借太白十三剑的手除掉我们。而那个告密者,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小燕子道:“你只说对一半。”

白玉笙道:“一半?”

小燕子道:“不错,那个透露我们行踪的人,即使不是凶手,亦是跟凶手相关的人。但是,他想除掉的只有一个我,而不包括你,更不包括张长生。太白十三剑只要杀掉我,便算是完成任务。”

白玉笙思而再思,仍思不明白,遂道:“凶手为何只想杀你?若是怕我们查出真相,大可连我一起除掉,岂不省事。”

小燕子轻轻摇头,叹道:“我不知道,凶手是个绝顶高手,他本可以轻易除掉我们所有人,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似乎只想阻止我们找出真相,而并不想杀人,他杀更夫,杀贾富贵,都只是手段,掩盖真相才是其目的。除此之外,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凶手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才会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白玉笙恍然道:“难道是他?”

小燕子道:“谁?”

白玉笙道:“茶楼的徐先生,只有他可能知道。”

小燕子连连摇头,反驳道:“不会是他,一定不是他,他跟我们是一路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白玉笙却问:“一路人?哪路人?”

小燕子犹豫良久,缓缓道:“我不知道,只因想知道他是哪路人,就得先知道我们是哪路人,但我并不知道我们属于哪一路。江湖有许多路,路多则无路,我不知道我们走在哪条路上。我只知道,临下山前师父命我到七里镇找他,说他是可信之人,我相信师父,也就相信他。何况他一介书生,半点武功都不会,而接连杀掉胡人、更夫以及贾富贵的显然是一位高手。”

白玉笙道:“我记得你曾说过,杀人不一定要会武。”

小燕子道:“不错,你说得对,杀人不一定要会武。但我常到茶楼喝茶,徐先生若想杀我,只怕我此刻早已命丧黄泉。”

白玉笙种种疑问,皆被小燕子解答。以他的观察看,徐先生温文尔雅、谦谦有礼,绝非幕后真凶,他之所以连番质疑,只因他着实想不出别的缘由,只得顺藤摸瓜,推敲一二。然而顺着这根藤,并未摸到他想要的瓜,遂自迷茫起来,叹道:“但不是他,又会是谁?知道我们来此废山的,只有徐先生一人,难道是茶楼的伙计偷听到我们谈话?”

小燕子却道:“不对,我们来此废山,其实有四人知道。”

白玉笙道:“哪四人?”

小燕子道:“你,我,张长生,以及徐先生。我与你自然不是告密者,而徐先生我是十分相信的,剩下一个却至今仍未找到……”

白玉笙使劲摇头,打断道:“依依,请别再说。不会是他,一定不是他,他可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嘟嘟胖啊,他曾为我挡过刀,他的右臂上至今有一道刀疤。我相信嘟嘟胖,正如你相信徐先生一样。”

小燕子怀疑张长生,自然有小燕子的理由。

但她的理由只是推测,眼下却没有事实佐证,更缺乏存在的前提。她一向谨慎,不作妄言,因而当白玉极力替张长生辩护时,她只得借势收住,将所有疑点搁置在心底。她心底有一本账,清清白白。

她有一种直觉,确切说是一名老江湖该有的嗅觉。

老江湖的嗅觉一向灵验,是福是祸,已了然于胸,只是不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