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深山,冷月清风。
白玉笙面朝西南,直直跪下,自责不已。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全是黑衣人倒地的画面,他简直不敢相信,恍然若梦。那是一个噩梦,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较盗匪袭村的画面还要可怖,他情愿被杀的是自己。
杀物者,有违道!
道是师父的信仰,也就成为他的信仰!
小燕子陪他跪着,并不言语,似在酝酿,酝酿一个深藏心底的秘密。她身上有许多秘密,既有关于别人的,也有关于自己的。她想吐露的秘密既与自己有关,又与眼前的白兄有关。她本想一直藏着,藏到永远,但时已至此,她已藏无可藏,避无可避。
她知道西南有什么,那是齐云山方向,她对齐云山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对眼前的白兄亦再熟悉不过;她知道白兄在自责,并且越陷越深,若不加阻止,便会堕入无底深渊;她还知道此时只有两人能化解白兄心中的执念,一位是清风道长,一位是白兄心中久未谋面的故人……
她知道一切,只是不说破。
待沉默许久,酝酿已初成,她幽幽道:“没想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心软,小时候的你,遇上蚂蚁都会绕着走,生怕踩死它们。记得有一回清风道长外出云游,带回一只小白兔,小白兔很可爱,白白净净,跟你一样白。你很喜欢它,但你最终还是将它放走,因为你觉得笼子会让它失去自由。”
白玉笙身体猛地一颤,转过头来,紧紧盯着小燕子。
小燕子也在看他,看到他的眼神,接着道:“还有一回,我上山找你玩,正撞见你被清风道长罚面壁思过。原来,你为救一只风雨中飘摇的幼鸟,竟然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奋力爬上观中老树,幼鸟得救,你却差点儿被雷劈死。清风道长常嫌弃你软弱、不争气,但在我看来,你这是善良。”
白玉笙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燕子指指他腰间的荷包,柔声道:“因为你这只荷包,是我送你的。你说得对,只怪我离开太久,久到我站在你眼前,你都认不出我;久到我说出自己是谁,你仍是一脸怀疑,怕我骗你。”
白玉笙听罢,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睛一眨不眨,生怕她再次走开。原来,她说的都是他从前的事,并且说得分毫不差,世间若有一人能做到,那便是他心中久未谋面的她。
有过失去,方知珍贵。
在他小时候,会常常问师父依依在何处,师父只说依依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待他渐渐长大,便不再多问,将依依藏在心底,只因他知道不论自己问多少遍,师父都会给出同样的回答。他不知道远方有多远,但他始终相信不论远方有多远,他总会与依依相逢。他只是未曾想到,那日在客栈见到的燕兄,便是昔日的依依,便是他心中久未谋面的她,他总算明白初见燕兄时为何会有似曾相识之感。
她是他的故人,而非一见如故。
故人重逢,他却不知。数日来朝夕相处,他曾想过待此间事了,便去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她。他却未曾想到,那个他等待十年的人一直在他身边,替他解围,救他危困。
小燕子拿折扇在他眼前晃,打趣道:“傻哥哥,还没看够?难道说,你压根不相信我是曾经那个爱哭爱闹的小女娃?”
白玉笙听罢,慌忙低下头去,看到她的影。万物皆有影,只有真实存在的物有影,直到此时,他才确信她是真的依依,而非美梦,抑或是想象。他很想仔细看个够,但他知道,他永远都看不够。
月光皎皎,洒在人的心上,因而人心蘸满月光,一闪一闪。蘸满月光的心,在冷风中打颤。有时打颤因寒冷,有时打颤因惊惧,而白玉笙此时的打颤却是惊喜,继而兴奋,如神仙般快活。
得遇故人,胜过成仙!
白玉笙取下旧荷包,放在手心,激动道:“你……你那年跟道姑走后,荷包我一直留着,佩在身上,我……一直很想你,你可还好?”
小燕子却道:“有多想?”
白玉笙略一迟疑,便抬头看她,缓缓道:“我……我不知道,就是很想很想的那种。记得你刚走那会儿,我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害得师父以为我生病,到处求医问药。后来我才知道,我得的是心病,心病需心药医,你就是我的心药。”
小燕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疼惜道:“傻哥哥,你真傻。”
白玉笙辩解道:“我不傻的,你不在时,我挺机灵的。只是跟你在一起,我才会变傻。”
小燕子白他一眼,故作生气道:“你是说我傻,才连累你变笨变傻?”
白玉笙连连摆手,解释道:“不,不,当然不是。或许是跟你在一起时,我眼里全是你,故而看不到别的,想问题总不周全;或许是你绝顶聪明,倒显得我笨手笨脚。总之你最是聪明……”他有太多话想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后来他总算想到一事,遂问:“依依,你是如何变成小燕子的?”
小燕子道:“小燕子不好?我却觉得极好,小燕子无拘无束,想飞哪儿就飞哪儿,想住哪儿就住哪儿。世上若真有自由,小燕子便能飞向自由;世上若真有桃源,小燕子便能飞向桃源。”
白玉笙道:“我只是想知道,这许多年你是如何度过的。”
小燕子道:“你真想知道?”
白玉笙郑重地点头,道:“想,做梦都想。”
他没有说谎,因而表情极为诚恳。在小燕子离开齐云山后的十年里,他常常在梦中遇到她,问她在何处,问她过得如何,问她何时回来……他在梦中问过许多问题,她却自始至终浅浅一笑,只字不答。
如今不是梦,他迫切想听到她的回应。
小燕子眼神飘过一丝忧伤,但忧伤之快,如她的银针,一闪而过。她浅浅一笑,俏皮道:“那我就……就偏不告诉你。”
她转过身,仰望天上的月。
十年前,师父来到小牛村,带她去往青城山。
去青城山的路上,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江湖。那时她还小,却已将江湖深深刻进心底,她亲眼见到师父杀掉一伙马贼,用的正是一枚枚蘸满月光的银针。她虽没看清,但她知道是师父下的手。
师父说,这就是江湖,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
她觉得师父很可怕,是一个冷血杀手,是一个夺命恶魔。后来她才知道,是自己误会师父,那伙马贼臭名昭著,刚屠完一个村庄,正要去屠另外一个村庄。师父若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更多的人;师父杀他们,是为救更多的人。
到青城山,师父教她习武。
每日清晨,她都要从山脚跑到山顶,往返数次,风雨无阻。师父说,这是在练习轻功。一个人只有先学会走,才能学会跑;只有先跑得快,才能学会飞。不会走的人,永远学不会跑;不会跑的人,永远学不会飞。
凄风苦雨,练习不止。她总算学会飞,就像一只燕子。
燕子飞来飞去,却飞不出师父的掌心。师父的掌心并不大,她却是飞不出,被师父牢牢攥着。
每个夜晚,她都要在后山扔树叶,青城山有成千上万棵树,每棵树上有成千上万枚叶,她就一直扔,有时会扔到天明,有时会扔到日落,直到师父满意为止。师父说,这是在练习暗器。那蘸满月光的暗器,教人防不胜防,树叶轻而薄,她只有先学会扔树叶,师父才肯教她银针。
她本不想习武,但师父逼着她习武。
曾有一回,她谎称下山跑步,趁机逃离青城山。但她刚跑出山下小镇,便被恶人欺负,幸得师父相救,才免于侮辱。师父带她回山,罚她面壁,罚她抄经,还用鞭子打她。师父打她时,在偷偷落泪。
她问师父,为何一定要习武。
师父说,人在江湖,命就交给江湖。想要活命,就得学好本领,只有别人杀不了你,你才能活下去。师父还说,习武不单能活自己的命,更能活别人的命,习武只是手段,救命才是目的。
她说,她不想去江湖,最好永远待在山上。有师父在,没人敢要她的命。
师父却说,总有一天她会下山,师父不会永远在她身边。等她踏入江湖,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别人。
半年前,师父让她下山。
她本不想下山,她说过她想一辈子都待在山上,但师父还是将她赶下山。下山前夜,她一直哭,哭个没完。师父让她来到淮南府七里镇,等一个人,一个她自小认识的人。下山后,她学着师父的模样,除掉不少马贼,救下不少百姓。她仗着轻功,劫富济贫,由川蜀到淮南,走一路便劫一路。
她知道劫是手段,济才是目的。
原来,这就是江湖,她可以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做使自己快乐的事……她就像燕子,来去无踪,但她又像叶子,漂泊不定。自踏入江湖那一刻,她便把命交给江湖。她在江湖漂泊数月,由西而东,总算走到七里镇。那日在悦朋客栈,她终于等来师父口中的那个人……
一念及此,她看向白玉笙。
白玉笙也在看她,如那晚月光下痴痴看她白皙的脸。他很想知道十年多来,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她不想说,他也就不再问。
就像小时候在齐云山上,张长生听他的话,他却听她的话,他从来不强迫她做任何事,也不强迫她说任何话。原来,一切未变,她还是她,他还是他,张长生还是张长生。
想到张长生,他突然失声道:“一日不见,嘟嘟胖会不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