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师一徒,相隔数丈。
数丈之隔,如隔长河。
酒庄譬如祠堂,名为酒庄,实乃反省之地。冯青萍命小燕子回酒庄,显然是对小燕子的回答不满,责其反省思过。但小燕子难得重获自由,更有回到白玉笙身边的强烈渴望,自然不肯重回酒庄。
那是囚笼,禁锢自由。
建造囚笼的是她的师父,禁锢自由的亦是她的师父。她不知师父为何要建造囚笼,更不知师父为何要禁锢她的自由。但是非善恶,公道在心,她不能再唯师命是从,而应依循本心。
心境澄明,实为大智。
日暮夕阳,徒剩余晖。余晖刺目,如刀,凌迟在身,彻悟在心。经历震惊与畏惧、慌乱与不安的复杂情绪后,她总算恢复冷静,恢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天下第一飞贼本色。
飞贼本色,处变不惊。
初为飞贼,她曾几番遇险,危及性命,却最终凭着过人才智化险为夷,成就一段段广为流传的江湖传说。传说不一定为真,有关她的传说虽有江湖客夸大成分,整体却不失真。
但她面对的是师父,是她尊敬有加、视若至亲的师父。她虽打定主意抗命不遵,却不愿与师父争吵,更不敢与师父动手。她与师父,既有武功的悬殊,更有师徒关系的约束。
唯有沉默,只字不言。
沉默是最好的酝酿,酝酿如酒,时间越久,酒越香醇。她在等,等师父不再逼她重回酒庄,等师父向她坦白,坦白灵犀阁主的身份,坦白幕后主使的秘密,坦白需要坦白的一切……
她所知道的,大多是她的预感与云萱所言。她既不信自己的预感,更不信云萱所言。但她不问,师父不说;师父不说,她不敢问。日暮黄昏,夜色将至,她却尚未等到师父的任何坦白。
没等到师父的坦白,却等到师父的说教。
冯青萍道:“天下男人,皆薄情寡义,负心薄幸。为师命你反省,实则是想帮你早些认清他的真面目。”
小燕子道:“傻哥哥待徒儿很好。”
冯青萍道:“你称她傻哥哥,为师却觉得傻的人是你。如今他已爱上别的女人,甘愿为别的女人以身犯险,却不管你的死活。”
小燕子道:“徒儿不信,一定是误会。”
冯青萍道:“误会?”
小燕子正想替白玉笙辩解,突然想到或许一切只是圈套,圈套的目的是使凌逸叛离灵犀阁,继而诱使凌逸救出真皇帝。如此一想,聪慧如她,话锋一转,已替白玉笙、虞若离打起掩护,回道:“徒儿的意思是,若他有心悔改,徒儿可以原谅他。”
冯青萍道:“原来你已长大,不愿再听为师的话。怪只怪为师不服老,偏视你为孩子,倒教你对为师心怀怨愤。”
小燕子道:“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徒儿不敢……”
冯青萍道:“果真恩重?”
小燕子道:“是。”
冯青萍道:“为师已老,你若觉得为师待你恩重,便留在为师身边,再不分离。日落,夜至,此宅乃为师早年云游期间故人所赠,你且安心住下,待此间事了,为师带你回青城,永不涉足江湖。”
小燕子道:“徒儿有事……”
冯青萍道:“何事?”
小燕子酝酿许久,总算鼓起勇气,脱口问道:“师父素来淡泊名利,幽居山林,却不知师父为何会现身京城。”
冯青萍突然转身,身法极快,以致小燕子尚未捕捉到她是如何转身,她已直面小燕子。四目相交,远胜千言。小燕子酝酿许久方鼓起的勇气霎时溃不成军,遁去无踪,唯有瞥向别处,不敢直视。
日缓缓落,夜缓缓至。
那只停在枝头的燕早已飞走,杳然无踪,整座府宅唯剩寒梅红、白相间,盛放凌寒。她突然发现,庭院深深,回廊长亭,却无任意一盏灯。一旦入夜,便与夜同色,没有一丝一缕的光。
京城有许多没有一丝一缕光的府宅,那些都是惨遭查封的废宅。或许这是一座废宅,或许这是那些惨遭查封废宅中的某一座,或许她的师父冯青萍一直藏身于这座废宅,故而难觅行踪。
冯青萍道:“你总算问出口。”
小燕子道:“师父可愿告诉徒儿?”
冯青萍道:“你想听?”
小燕子道:“想。”
冯青萍道:“你不怕?”
小燕子道:“不怕。”
冯青萍道:“想必云萱那丫头已告诉你,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或许,为师应该先问你,你想听的,或不怕的,究竟是哪些事?”
小燕子道:“全部。”
冯青萍道:“为师年逾古稀,行将就木。你若想听完为师全部的故事,怕是要等你到为师这般年纪。”
小燕子道:“徒儿只想知道师父为何会现身京城。”
冯青萍道:“故事很长,等回青城,慢慢告诉你。”
小燕子道:“徒儿现在就想知道。”
冯青萍道:“若为师不愿说,你会如何?难不成你想弑师?”
小燕子道:“徒儿不敢。”
冯青萍道:“不敢?堂堂天下第一飞贼岂有不敢之事?为师倒要问你,你若不敢,为何会违背为师之命?你若不敢,为何会屡屡与为师作对?你若不敢,为何会杀害为师唯一的孩子?”
小燕子辩解道:“师兄并非徒儿……”
冯青萍打断道:“你知道他是你师兄?知道他是为师唯一的孩子?可是,你若真的知道,为何要将他残忍杀害!”
杀害二字,重如千斤。
言语之间,冯青萍不带一丝一毫表情,可谓平湖如镜,不惊一波,却远远胜过惊雷炸响,直击小燕子心灵。心境澄明如她,既听出师父话里的怨恨,亦感受到师父的丧子之痛。
怨恨为真,悲痛为真。
她理解师父的怨恨,正如她理解师父的悲痛。徐先生虽非她杀,她却实实在在与徐先生作对,与师父作对。何况,她与她的傻哥哥素来同生死、共进退,徐先生因她的傻哥哥而亡,等同于因她而亡。
她无力反驳,唯有沉默。
她难以解释,唯有接受。难的不是解释,而是如何使师父信服。若不能使师父信服,纵她千言万语,亦白费口舌,徒增师父怨恨。
那是师父的心结,心在结在。
正在她思忖如何解开师父心结之际,耳畔突然想起师父的叹息。待她循声望去,师父已杳然无踪,一如那日引她自驸马府追至御街,来去如风,莫测高深。师父虽走,却留下一句使她深深自责的话。
师父说:“自炆儿走后,为师夜夜不敢掌灯……”
那本是一句说与风听的话,却一字不漏入她的耳。她总算明白为何整座府宅没有任意一盏灯,明灯如刀,刺目,凌迟之痛。师父伤子之逝,唯有藏身夜色,方不致遭悲痛吞噬。
夜色无边,风过无痕。
唯有梅香,丝丝缕缕。
这是她重获自由后的第一个夜晚,本应立即飞奔到她的傻哥哥身边。但她突然想起酒庄里的云萱,竟是没来由地走回酒庄入口,顺着石阶,一阶一阶,一步一步,回到宛如囚笼的酒庄。
幽深密道,烛火昏灯。
与地面上的庭院不同,密道、酒庄皆有烛火,生生不息。或许正因如此,她的师父方从未到过酒庄,独自藏身那没有一丝一缕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