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晨。
没有一丝暖意,不见一缕阳光。天寒地冻,万物凋敝,汴河已是冰封,草木遍地枯黄,唯有寒梅盛放,红、白相间,如炙热火焰,于寂寞人心稍作熨烫。
心已寂寞,熨烫虽暖,终难持久。
汴京城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氤氲一层阴云,云层越聚越厚,越压越低,正酝酿寒冬的第一场雪。白雪未至,西风先行,穿街过巷,凛冽如刀,刮在人脸上越发的疼,以致若非要紧事,无人行路。
虽已解禁,整座外城的四面城墙十一扇城门尽数打开,却难掩萧条。往日商旅不绝的南熏门,如今是门可罗雀,少有人行。与之相应,往日繁华如梦的长街短巷正经历四九严寒,商铺关门的关门、盘让的盘让,可谓生意难做,日子难过。
生意难做,不得不做;日子难过,不得不过。发出解禁之令的是襄王赵峻,故而百姓都念着襄王赵峻的恩德,更满怀希望,希望元日之后,襄王登基,成为一名为百姓谋福祉的贤君。
另有一层意义大于赵峻抑或贤君本身,便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的骄傲在于自己亲手将昏君之舟覆灭,贤君之舟得以扬帆起航,他们骄傲着自己的骄傲,如同看待英雄般看待自己……
皇城东南,一座废宅。
废宅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枯黄,一副衰败景象。门漆脱落,蛛网交错,封条之上,落满灰尘,想来府宅惨遭查封已久,无人进出。门上悬有木匾,匾上字已脱落,以致不知府宅旧主人名姓。
宅外萧条,宅内整洁。
既可满足洁癖之生活,亦可掩人耳目,无人敢来打扰。当然,为保持封条完整,进出唯有越墙。
小燕子飞至房顶,眺望远方。与身在齐云山、青城山不同,此时她眺望的远方除却看不透的阴云,便是十里纵横、鳞次栉比的房屋,宛如琼楼玉宇,富丽堂皇,皆蘸上京城方有的贵气。
西风凋碧树,望尽京城路。
她虽初至京城,不足一月,却已将京城的大街小巷熟记于心。但她要找的是皇城西南浚仪桥街的铁府,与皇城东南相距甚远,以致看不到铁府的一砖一瓦,只能凭空想象,想象铁府,想象铁府里的友人……
一别数日,如隔数年。
她虽答应冯青萍留在废宅、反省思过,心却早已飞到白玉笙身边。她不确定白玉笙是否尚在铁府,不确定白玉笙是否如她思念他一般思念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回到铁府。
那是她与白玉笙的分别之地!
她想不出京城另有白玉笙的去处,抑或说她不信白玉笙与虞若离之间的暧昧,不信白玉笙会当着众人的面喜新厌旧!
依她推测,他们在使美人计,美人计能否成功,关键在于美人是否足够美,是否足够使猎物咬钩。显然,美人够美,身为猎物的凌逸已迫不及待咬钩,将真皇帝救出,可证美人计已是奏效。
推测有真有假,有确有误。
她不确定她的推测是否准确无误,可既已有此顾虑,便不应妄动,以免破坏他们的计划。她是计划外之人,不应擅入计划,而应从旁协助。无疑,她只有待在废宅,方可借机获悉灵犀阁的全部阴谋。
她不愿与师父为敌,却在与师父为敌的路上越走越远。
或许早在山神庙里救下白玉笙时,或许早在违背师命不劝白玉笙复国时,或许早在她告别师父离开青城山时……她心里不仅装着她对白玉笙的情,更装着是非善恶、天下大义,故而她虽曾煎熬、犹豫,却最终走上一条与师父为敌的路。
路在脚下,彷兮徨兮。
彷兮徨兮,徐徐前行。
她在缓缓前行,日行百里,她的师父冯青萍却已日行千里,将她远远甩在身后。昨夜,她将云萱自酒庄接出之后,曾想过劝师父收手,更承诺愿与师父一起回青城山,再不涉足江湖。
遗憾的是,她的想法尚未完全表达,即遭师父撵出房间。师父收手是她的美梦,她却不知师父的美梦。她在与师父为敌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不知师父早已在阴谋之路上无法回头。
师父的命,早已与阴谋之路融合。生命有时,阴谋之路无尽。除非生命走到尽头,否则师父的阴谋之路将会继续。这是她的痛,是她的煎熬,她既想阻止师父的阴谋,又害怕看到师父生命的尽头。
西风更紧,凛冽如刀。
她既是在眺望远方,想象藏身铁府的白玉笙,更是在等师父回来。昨夜,她遭师父撵出房间之后,并未安睡,而是登高望远,沉思如何面对师父,却无意间看到师父走出房间,飞出废宅。
一道青影,转瞬即逝。
她曾想过追踪师父而去,却在跑出废宅后跟丢。师父当真来去如风,莫测高深,一如那日驸马府里将她引至御街。若师父有意不让她追上,只需一念之间,便可如风,杳然无踪。
她不知师父会去何处,更不知师父所办何事,以致她整夜难眠。她已在酒庄醉过,亦曾沉睡。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一日,或许三、五日。置身酒庄,不知时日,但她感觉清醒,故而认定自己已沉睡多日。
沉睡是为清醒,而非沉睡本身。
她苦等一夜,受一夜风寒,与夜同色,与夜同醒,直至天明。没等来师父的她,竟是生出一丝担忧。除夕将近,大战在即。她既是在担忧她的师父,更是在担忧她的傻哥哥。
如同噩梦,梦醒噩来。
她在畏惧,畏惧噩梦的应验。畏惧使她再难心安,脑海里不断涌现白玉笙遭冯青萍一针穿喉的画面。她不再想,不再眺望,脚尖轻点,已是飞出废宅。但她尚未落地,正遇上冯青萍自百丈之外飞来,转瞬即至。
冯青萍道:“你要走?”
她稳稳落地,收起担忧,恭恭敬敬回道:“不走。”
冯青萍道:“那为何出来?”
她回道:“师父一夜未回,徒儿有些担心。”
冯青萍道:“担心?为师能看出你在担心。却不知你在担心为师,还是担心抛弃你的那个男人。”
她连忙辩解道:“徒儿……”不待她回答,冯青萍已是飞入废宅,既不唤她,更不撵她,任她来去自由。她瞧着高高院墙,瞧着早已杳然无踪的冯青萍,不觉叹道:“师父已入化境,世间焉有敌手?”
话音落时,她已脚尖轻点,跟着飞入废宅。
她曾犹豫,犹豫是否离开,犹豫是否去找她的傻哥哥。但她转而一想,或许不只她在找,她的师父亦关心她的傻哥哥下落。她若此时去找,无异于给师父引路,促成那场一触即发的决战。
她别无选择,唯有留在师父身边。
腊月廿七,除夕将至。她突然想起青城山上的日子,想起每每除夕之日,一贯不喜吃面的师父都会煮一碗面,眺望东方。她曾问过师父,师父称那是一位故人生辰,吃面是为给故人送去祝福。
东方故人,丈夫与子。
但她记得师伯的生辰不在除夕,一个可能的解释是:除夕之日是徐先生生辰,故而师父会选择以吃面祝福;一个可怕的预感是:凌逸曾言除夕索命,她的傻哥哥或许会成为师父送给徐先生的生辰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