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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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质疑

七年不见,恍如一梦。

梦是美梦,她曾日日夜夜盼着与师父重逢,如今美梦成真,本该满心欢喜地投入师父怀抱。梦是噩梦,噩梦缠身,一寸一寸蚕食她的身体与理智,如今噩梦复来,她不知见或不见、醒或不醒。

震惊与畏惧,慌乱与不安。

她的震惊是真,畏惧亦真;她的慌乱是真,不安亦真。一贯冷静如她,再难心境澄明,陷入到莫名恐慌……

美梦与噩梦交织,譬如善与恶、是与非的碰撞,在她心底激起无数浪花。浪花朵朵,心湖难平;无风自涌,波澜四起。她虽未转身,始终眺望远方,却已视线模糊,只见一叶,不见森林。

那是青城山的叶,春时翠绿,入秋深红。那是青城山的森林,漫山遍野,遁去无踪。一棵树有数不清的叶,一座山有数不清的树,她的回忆如树一般多,却唯独记住刻上“师父”二字的那一片叶。

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在听到师父声音的那一刻,她身体整个僵住:抬起的脚依旧抬起,既不收回,更不落地;眺望的眼依旧眺望,既不转移,更不闭上;连那风中翩舞的长发,亦识趣地悬空,不再扭腰般翩舞……

她本名依依,而非小燕子。

师父唤她的是本名,而非她行走江湖的绰号。世间之上,唤她本名的屈指可数,只剩白玉笙、张长生、冯青萍、徐清风四人。但一别七年,她已许久未曾听到冯青萍或徐清风唤她本名。

那是她的师父与师伯。

她只有一位师父,却有三位师伯。但已有两位师伯故去,另一位师伯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沉默,是最好的酝酿。

冯青萍瞧着陷入沉思的小燕子,不觉跟着想起往事。师徒二人,于寂静府宅重逢,本应把酒庆贺,互道思念,以诉七年离别之苦,却皆不言一语,陷入一阵诡异至极的沉默。

寒风吹拂,夕阳洒照。

夕阳虽美,却近黄昏,观者不觉生出英雄或美人迟暮之感。小燕子的震惊是真,畏惧是真;慌乱是真,不安是真。她眼里看到的是夕阳,心里想着的却是身后年逾古稀的师父。

师父的声音来自身后,师父自然来自身后。

师父的发是否已白?师父的额是否已皱?师父的心是否已老?她真想转身,投入师父怀抱,可一想起那场师父杀害傻哥哥的噩梦,她便吓得直哆嗦,不敢转身,不敢去验证师父即是师父。

转身与否,见或不见,师父即是师父,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不能决定师父的存在,更无力与师父为敌,唯有逃避。但师父已是唤住她,她避无可避,唯有沉默。或许她在等,等师父的另一声呼唤;或许她心存侥幸,侥幸那声呼唤只是她的幻觉……

她鼓起勇气,想要跑出府宅的门。但愿从未来过,但愿从未听到那声如同噩梦缠身的呼唤。悬空的脚落地,另一只脚已是脚尖轻点,但她尚未凌空如燕,却遭那个熟悉声音再次唤住。

唤住她的是她的师父,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的师父。不是幻觉,再难侥幸;不再沉默,再难逃避。

冯青萍道:“依依,你我师徒二人多年不见,可是生分?”

小燕子道:“徒儿……徒儿不敢。”

冯青萍道:“为师是猛兽?”

小燕子道:“不是。”

冯青萍道:“为师是恶鬼?”

小燕子道:“不是。”

冯青萍道:“为师既非猛兽,更非恶鬼,你为何不敢见?”言语之间,她本不带任何情绪,却突然心生感慨,叹道:“嫁出去的徒弟犹如泼出去的水,你眼里怕是只有情郎,没有为师。”

小燕子急得连忙转身,辩解道:“徒儿不敢,徒儿与傻哥哥尚未成亲……”

话音未落,话不成话。

她眼里看到的是一位白发老者,虽庄严肃穆,教人心生敬重,却难掩憔悴,苍老之态尽显。那是她的师父,师父的发已白,师父的额已皱,师父的心已老……但师父即是师父,改变的是岁月,不变的是师徒。

没有血缘,却如至亲。

她真想飞奔上前,与师父紧紧相拥;她真想拉着师父的手,诉说离别之苦;她真想稳住思绪,询问师父可否安好……但是,她终究没有上前,更无只言片语的诉苦,却已思绪乱飞,心事难安。

没有寒暄,更无相拥。

既无相拥,亦无诉苦。

她只是静静看着,看师父已白的发,看师父已皱的额,看师父正慈祥看她的眼。眼神相交,远胜千言。与师父对视那一刻,她内心突然生出噩梦缠身般的震惊与畏惧、慌乱与不安。

使她震惊与畏惧、慌乱与不安的不是师父本身,而是不应现身京城的师父已现身京城。一如她所预感,一如云萱所言,师父除师父的身份外,还是灵犀阁主,是重重阴谋的幕后主使……

思绪泛滥,犹如春潮,却遭她的师父拦腰斩断。

冯青萍一袭青衣,独立庭院,犹如古松,不带一丝表情,庄严且肃穆,突然没来由地问道:“你爱他?”

小燕子虽觉诧异,却恭恭敬敬回道:“师父指的是……”

冯青萍道:“莫非你还爱着别人?”

小燕子道:“徒儿今生今世只爱傻哥哥一人。”

冯青萍道:“有多爱?”

小燕子道:“师父您为何……”

冯青萍道:“回答我,有多爱。是他爱你多一分,还是你爱他躲一分?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弟,可不想你吃亏。”

小燕子道:“徒儿不知。”

冯青萍道:“那就回到酒庄,等你想明白再告诉为师。”

言至于此,她依旧不带一丝表情,不怒不喜,却突然摔袖,转身背对。她一袭青衣,翩翩独立,不染埃尘,不觉使小燕子想起数日前驸马府里遇到的那道青衣身影。青衣身影,来去如风,莫测高深。

小燕子道:“师父!”

冯青萍道:“可是想明白?”

小燕子道:“徒儿不明白!”

冯青萍道:“那就回到酒庄,等想明白再告诉为师。一日想不明白便想一日,一生想不明白便想一生。”

小燕子道:“徒儿不想,徒儿用一生都想不明白,徒儿想不明白的是师父为何会现身京城,徒儿想不明白的是师父为何会去驸马府,徒儿想不明白的是师父为何要将徒儿囚入酒庄。徒儿愚笨,实在看不懂师父!”

冯青萍道:“你在质疑为师?”

小燕子道:“徒儿不敢。”

冯青萍道:“不敢?”

小燕子道:“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徒儿不敢质疑师父。”

冯青萍道:“不敢?天底下可还有你小燕子不敢之事?倒是为师孤陋寡闻,望燕女侠不吝赐教!”

言语之间,不怒而威。

一师一徒,相隔数丈。冯青萍尚未转身,只给小燕子留出一道一袭青衣的背,小燕子瞧着冯青萍的背,已是预感到冯青萍的不悦。青城山上,一住十年,除却最开始的不适外,她从来不敢惹冯青萍生出一丝不悦。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十年相依,亦师亦母。

但师父已远非当年的师父,师父除却师父的身份外,更是灵犀阁主,是七里镇到淮南、淮南到京城等重重阴谋的幕后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