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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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师徒重逢

庭院深深,寒冬正盛。

抬眼望去,是小燕子从未到过的一座府宅。如酒庄一般,酒庄无名,府宅亦无名。或许府宅有名,且名声极响,但府宅之名刻于木匾,悬于朱门,故而置身府宅时无从知晓。

不知府名的府宅,坐落于酒庄之上,却不知是先有府宅还是先有酒庄。或许府宅与酒庄一起建造,同属于一位主人;或许府宅曾易主,新主人于地下建造一座四壁无门、如同囚室的酒庄。

瞧那天边斜阳,可大致推出时已至申。

府宅一草一木,一亭一廊,皆十分整洁,不染一尘。或因主人素有洁癖,亲自打扫;或因家仆一贯勤勉,时时擦拭。尤其满院梅香,红、白争妍,傲雪凌寒,使得整座府宅虽无名贵玩物,却自有一番赏心悦目。

奇怪的是,府宅无人。

空有物影,而无人影。

当然,小燕子尚未转身或四处张望,只如久别重逢般眺望没有尽头的远方、呼吸没有酒味的空气。没有尽头的远方是自由,没有酒味的空气是自在。受囚七日,胜过七年,她总算重获自由,竟是放松警觉。

有人现身身后,她却毫无察觉。

或因她的嗅觉已是失灵,感觉不到危险;或因那人来去如风,莫测高深,不是她的嗅觉失灵,而是实力悬殊所致。

那人一袭青衣,从头到脚,宛如一道青影,正是那日现身驸马府的青衣身影。当然,此时的神秘青衣人已不再只是背影,而是显出真身,静静看着,静静想着,一如十七年前齐云山上初见。

一晃十七年,回首已白头。

白头心未老,不肯认新愁。

她既是小燕子的师父,亦是白玉笙的师叔;她既是徐先生的生母,亦是清风道长的发妻……多重身份,实为一人,来去如风,莫测高深。她本隐居山林,却如小燕子所畏惧,早已置身重重阴谋。

她既是阴谋的发起者,更是阴谋的实施者。

或许,阴谋者从未觉得自己所行之事为阴谋,正如阴谋者从未承认自己是阴谋者。他们不分善恶,不辨是非,只凭个人喜好,向世间索要他们想要的一切,不择手段,不问过程,只求目的达成。

譬如,自徐先生得知自己的父亲乃南唐开国皇帝李昪之子后,便以李氏南唐正统自居。他蛰伏七里镇十多年,暗中谋划,既为光复南唐,中兴李氏基业,更为那主宰天下命运的至尊之位。

至尊之位,无上权力。

在他看来,那本是属于他的东西。他既非阴谋者,更未行阴谋之事,他只是想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遗憾的是,他虽一手策划武林大会、夺剑大会,可谓机关算尽,却最终未能如愿,倒在通向至尊之位的路上。人间至悲,莫过美梦成空。他与穷极一生追求的美梦共赴黄泉,死不瞑目。

他的美梦,即是她的美梦。

她于白塔山下找到他的尸体后,发誓会替他报仇,完成他未完成的美梦。知子莫若母,爱子莫若母。她虽深知他在走一条尤其艰难的路,却于苦劝无果之后,与他携手共进,母子同心。

母子同心,其利断金。

创建灵犀阁、暗中发展势力的是她,与丈夫决裂、远赴川蜀的是她,为子寻仇、密谋取代赵氏江山的是她……她是冯青萍,真一散人唯一女徒,却在真一散人仙逝数十年后,成为置黎民百姓性命于不顾的贼首。

与她的独子徐先生一样,她从未以阴谋者自居,更从未觉得自己所行之事为阴谋。她不慕名利,更未对权力有着一丝一毫的迷恋,故而她从未想过坐上至尊之位,以此主宰天下的命运。

她本爱山丘,不爱皇位。

她本爱田园,不爱富贵。

但她爱她的孩子,爱她的孩子远胜过山丘、田园。爱屋及乌,她唯有强迫自己爱上孩子的美梦。美梦成真之日,回归山丘之时。为此,她不惜与深爱的丈夫决裂,不惜违背拜师时许下的誓言,不惜利用唯一的爱徒……

数丈之外,一只燕子。

那是她的爱徒,是她唯一的爱徒,曾陪她十年,相伴青城。一年一岁,她看着小燕子一日一日长大,由懵懵懂懂的女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虽无骨血相连,却着实生出母女之情。

她对小燕子有愧,只因自十七年前初见,她已视小燕子为棋。人有人的命,棋有棋的命,不该同等对待。但那日她初至齐云山,瞧着白玉笙与小燕子玩耍,竟预感到他俩的将来,遂强行带小燕子回青城,留待日后为她所用。

青灯古道,深山寂寞。

初至青城,小燕子曾有过抵触,并曾险些于悬崖绝壁坠亡,却最终相安,一住十年。十年茫茫,相依为命。小燕子尊她、敬她,如侍奉至亲般恭敬,她却在小燕子临下山前做出类于命令的嘱咐。

名为嘱咐,实为命令。

她命令小燕子找到白玉笙,若白玉笙有心复国,则竭尽全力相帮;若白玉笙无心复国,则竭尽全力相劝。她当然不会真心帮白玉笙复国,复国是她孩子的美梦,她要成全的是她孩子,白玉笙只是一颗棋,一颗随时准备牺牲的棋。

遗憾的是,小燕子已违背她的命令。

那是她对小燕子的怨,既怨小燕子不听她的命令,更怨小燕子屡屡与白玉笙破坏她孩子的谋划。

由怨生恨,一念之间。

那是在白塔山下寻到徐先生的尸体,徐先生虽非小燕子所杀,她已视小燕子为白玉笙的帮凶。她恨小燕子,恨她的爱徒,几番想要夺走小燕子的命,却最终手软,只捉不杀,捉活不捉死。

小燕子,像她的另一个孩子。

有过失去,方知珍贵。她已失去一个孩子,故而不愿再失去另一个孩子。

她亲手将小燕子关进酒庄,复亲眼瞧着小燕子走出酒庄。走出酒庄的小燕子一如当年初至青城的女娃,眺望看不到尽头的远方。目力所及,终究有限。不是远方没有尽头,而是远方的尽头不在眼里,而在心上。

寒冬腊月,北燕南飞。

如今的京城已是长河悬冰,寒意重重,却偏有些北燕不愿南飞,更有些南燕特立独行,徐徐北飞。那只遭小燕子吓走的燕,飞不多远,便收起慵懒的翅膀,停在寒梅盛放的枝头。

小燕子不觉叹道:“倒是有缘,却不知你是南燕还是北燕。”

话音落时,她已自觉无趣。她虽以小燕子为绰号,并且身轻如燕,却并非真的燕。她既没有燕的翅膀,更不会与燕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她不理解燕的叽叽喳喳,燕听不懂她的只言片语。

人与燕既是物与物的区别,更是心与心的不同。

她不再看那只继续受阳光照拂的燕,抬脚,直奔府宅的门。一般府宅,皆坐北朝南,故而她无需向身后看,已是断定府门在她的正前方。只是她的脚尚未落地,便遭一个熟悉声音唤住。

熟悉的既是声音,更是发出声音的人。

虽七年未见,虽害怕以此种方式重逢,她却只需一个瞬间便可确认发出声音的是谁。但她既未回头,亦未放下悬空的脚,而是陷入震惊与畏惧、慌乱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