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事,瞬息万变。
世间之人,诡谲难测。
虚虚实实,幻幻真真。置身苍茫世间,遇诡谲难测之人,历瞬息万变之事,若想不受骗,便需时刻保持清醒。不轻信,不妄言,唯有做到心境澄明,面如平湖,方可识人辨物,不失其真。
言语之间,互为观察。
二人相隔,不过半丈,观察用眼,辨识用心。
小燕子虽自云萱的眼神里读到真诚,读到不幸女人之间的相互慰藉,却并未完全信任云萱的任何言语。那些言语犹如惊雷,当空炸响,将她固有的一方天地撕开一个缺口,霎时洪水猛兽,汹涌而来。
越是临危,越不能乱。
心境澄明,实为大智。面对云萱的连番轰炸,犹如泰山崩于前,她却始终抱定一个信念: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不轻信有关师父的任何言语;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不轻信有关傻哥哥的任何言语。
既未轻信,便不应做出任何承诺。
既未轻信,便不应忘掉对立身份,更不应泄露自己一方的任何秘密。
她已受囚七日,七日不长,恍然一梦;七日不短,胜过七年。或许她的傻哥哥正满城找她,或许灵犀阁正用她威胁她的傻哥哥。她实在不该逗留酒庄,听云萱讲那些难以辨别真伪的凿凿之言。
言者凿凿,听者留心。
小燕子不再看云萱,亦不再看铜镜上云萱的影,道一声“告辞”,便跨步走向云萱身后的门。那是她苦寻不得、装死换来的门,门下密道,直通酒庄外。她体力、脚力皆已恢复,渴望自由,渴望呼吸没有酒味的空气……
云萱道:“等等。”
小燕子道:“等什么?”
云萱道:“你不信我?”
小燕子道:“世间之上,我只信两人。抱歉的是,不包括你。至于你说的那些凿凿之言,我会亲自调查。”
云萱道:“若你调查之后,发现一切属实,可会回来?”
小燕子道:“那是我的事!”
话音落时,她已抬脚,一步一步,朝着那扇大敞的门靠近。门外有她渴望的自由,门外有她渴望知道的真相。她只需穿过门,走完一条密道,便可如愿以偿,得到心中所想的自由与真相。
一步一步,缩短她与门的距离。
脚步虽缓,却尤其坚定。脚下只有路,眼里只有门,心里只有自由……
在她距离门只有一步时,云萱突然大笑起来,直至笑疼伤口,方连连咳嗽。她不知道云萱为何笑,却分明能听出云萱笑里的苦涩,如酒,苦中含辣。但她不愿停下脚步,做一些无关紧要的相互慰藉。
近在咫尺,一步之遥。
她最终没能迈出入门的最后一步,虽未转身,却仰头看数丈高的铜镜,看铜镜上自己的影,看铜镜上云萱打着冷颤的影。云萱的影是云萱的反映,影在打颤,反映的是云萱在打颤。
云萱道:“你走不出酒庄。”
小燕子道:“走,至少有一半机会;不走,只有死路。”
云萱道:“你的命金贵,无人敢碰。只要你一直待在酒庄,只要你不再装死,没有人敢要你的命。”
小燕子道:“命只有一条。”
云萱道:“所以你更需留下。”
小燕子道:“不,我想说的是,虽然命只有一条,可世间有许多较命更重要的东西。譬如自由,譬如空气……”言语之间,她深深呼吸,接着道:“这里的空气满是酒味,会醉,醉生梦死。梦死,会忘记自己还活着。”
话音落时,她已抬脚,迈出入门的最后一步。幽深密道,通向庄外,通向她渴望已久的自由与真相。只是她的脚尚未落地,便遭云萱唤住,唯有悬空,静待云萱的最后挽留。
云萱道:“等等。”
小燕子道:“等什么?”
云萱道:“等一个人。”
小燕子道:“谁?”
云萱道:“师祖。”
小燕子道:“她何时来?”
云萱道:“不知何时,不知来处,但她老人家一定会来。或许是此刻,或许是下一刻;或许是今日,或许是明日。她老人家来去如风,莫测高深,那日驸马府里引走你的青衣身影,即是她老人家所化。”
小燕子道:“最好不见。”
话音未落,她已抬脚入门,顺着石阶,走进那条通向庄外的幽深密道。烛火昏灯,虽不及朗朗乾坤,却勉强照亮前行的密道。她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密道尽头的一个个未知,一如她的心,正受着云雾缭绕。
雾里看花,花开不见。
云上飞烟,烟杳无踪。
她心里装着事,故而每一步皆沉重有声。心事如石,她本轻盈,翩翩如燕,却遭巨石压迫,翻不得身。她的心事与师父有关,如云萱所言,师父来去如风,莫测高深。她在畏惧,畏惧密道尽头会有一道熟悉身影。
她的银针、轻功皆由师父所授,虽远远胜过寻常江湖客,却不及师父分毫。若师父果真在密道尽头等她,她插翅难逃。当然,她不畏死,不畏难逃,只畏面对,只畏久别重逢的寒暄……
日思夜想着见面,早已准备好寒暄。
她曾幻想过无数重逢画面:或秉烛长谈,询问师父“可否安好”;或喜极而泣,道一声“许久不见”;或紧紧相拥,发誓“再不分离”……画面重叠,如梦交织,却从未想过以此种方式重逢。
一步一步,缩短距离。
因有所畏,而有所惧。那是她的畏惧,是她由畏惧衍生的想象。想象不真,或许密道尽头空无一人,无人则无影;或许密道尽头没有师父,只有一位不会说话的哑巴;或许哑巴不是哑巴,而是装聋作哑……
譬如装死,装死是为求生,装聋作哑亦为求生。
她开始恢复冷静,缓缓走着,一步一尺,朝着密道尽头的那缕微光。那是不同于烛火昏灯的光,来自天空,来自道,来自永恒不变的光明。受囚七日,她总算见到一缕自在的光。
自在的光,永恒不灭。
密道尽头,数丈高石阶,一级一级,通向酒庄之外。每上一级,那缕微光皆会更宽、更亮。偶有风起,吹来凉意,吹来寒冬腊月独有的严寒。受囚七日,她总算受到一缕自在的风。
自在的风,来去无踪。
一级一级,缩短距离。她心境澄明,缓缓走着,直至抬头可见湛蓝湛蓝的天、纯白纯白的云,直至随处可见修长修长的竹、晕红晕红的梅,直至低头可见枯黄枯黄的草、叽喳叽喳的燕……
不见哑巴,不见师父。
她总算暂且放下胸口巨石,放下自密道一路走来的包袱。那是她的想象,更是她的畏惧。想象不真,自由却真。她贪婪地呼吸着没有酒味的空气,轻轻跺脚,吓飞那只躺在草地沐浴阳光的燕。
她是燕,酷爱自由,酷爱飞翔。
她却不知在她身后,正有一道熟悉身影。那人一袭青衣,一贯独处,高贵且严肃,正以慈祥的眼神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