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建隆观,徒剩悲与凉。
东方烧起朝霞,黑夜退散,代之以白日。白日晴空,用以营生,不同身份之人各有活法,做官者做官,买卖者买卖,耕田者耕田,身份不同,活法不同。建隆观里本该诵经悟道的小道士们既未诵经,亦不悟道,却悲伤于玉清道长之逝。
世间,本无公平可言。
神医王怀隐与玉清道长一同遇害,但小道士们只顾哀痛玉清道长之逝,而将王怀隐晾在一旁。后来尸体遭禁军抬走,留作破案之用,小道士们便彻底忘记王怀隐其人,仿佛此番遇害的只有玉清道长一人,仿佛神医王怀隐从未来过建隆观。
当然,玉清道长值得敬重,配得上小道士们的哀痛。
据传,建隆观里的小道士们皆由玉清道长捡回,入观时年幼者尚在襁褓,年长者不过十一、二。如今整座建隆观约有道士百名,玉清道长于他们而言,既为传道解惑之恩师,更如养育再生之父母。
哀痛,由黑夜至白日,未能断绝。
昨夜禁军闯入建隆观,与之后发生的大战,更使一众小道士胆寒。胆小者已不敢靠近那间房顶破洞的静室,房顶尚有许多红缨长枪,或插或躺,或断或弯,于萧条之中更添些许诡异。
一夜之间,建隆观已不复如初。
白玉笙来到建隆观,并未走正门,而由房顶,直奔那间最为幽僻的静室。当然在此之前,他已去过昨日与小燕子分别之地,既未见小燕子,亦未见任何记号,遂在槐树底下刻有与铁府有关的信息后,只身入观。
那是他与铁无私约定的地点,理应让她知道。
他不能一直留下苦等,一则他不知小燕子何时会来,或许小燕子未至,禁军已至;二则建隆观里尚有秘密有待解开,或许只要解开建隆观里的秘密,便可揭穿阴谋,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秘密既在静室,亦在暂居静室的贵客。
他一直在怀疑凌逸与静室的关系,怀疑静室与贵客的关系。经一夜冷静,他已开始重新思索凌逸、静室、贵客之间的潜在联系。
若贵客已不在建隆观,何以凌逸会于建隆观里逗留一个时辰?如此,可推出两个解释:其一,贵客尚在建隆观,只是他尚未发觉;其二,凌逸即为贵客,那间静室为凌逸暂居之所。
两种解释,皆会回归到静室。
他有一种直觉,一种贵客或凌逸会回到静室的直觉。果不其然,他的直觉已应验,确曾有人到过静室。但是,到过静室之人已将静室清理,不留一物,一桌一椅、一床一画,以及那四册重复现身的《贞观政要》,皆不翼而飞……
浓浓药香,似丹炉房。
面对如梦一般真实却又不着痕迹的静室,白玉笙陷入沉思,开始重新审视那两个解释。扑朔迷离,难辨真假。但他深信静室真的存在,且真的与师父房间一模一样,王怀隐、玉清道长之死即为证明。
问题在于,静室已是不见,何人所为?
显然,静室本身已不能提供任何回答,只因此时的静室整洁到连一粒埃尘都难发觉。无迹可寻,无踪可觅。但静室本有桌椅床柜等物,实非一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搬空,难道建隆观百余名道士一无所知?
他问过道士,不止一两名,亦不止三五名,而是整座建隆观的所有道士。小道士们皆畏惧秋霜之锋,不敢不答,不敢欺瞒,却皆摇头,表示一无所知。他开始相信小道士们真的一无所知,只因小道士们的一无所知如对玉清道长的哀痛一般真挚,发自肺腑,真情流露。
难道凌逸果真有通天本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搬空静室?
怀揣疑惑,白玉笙跃上房顶,沿房脊往观外走。行至观外,他突然往回飞奔,飞奔向离静室最近的一间静室。
显然,他已想到一个别的可能:百余名道士皆未看见有人搬空静室,唯一的解释便是静室里的一桌一椅、一床一画乃至那四册《贞观政要》尚在建隆观中。既未出观,道士们自然未曾发觉。
脚步放缓,不着痕迹。
未至静室,已闻对白,传出对白的正是距离静室最近的另一间静室。声音虽轻,却声声传入白玉笙之耳。言者并非别人,正是昨日卖纸鸢的凶手凌逸,凌逸毕恭毕敬,于静室之内小声禀报。
凌逸道:“回禀师祖,白玉笙已走远。”
“师祖”二字,已使白玉笙心惊,不觉想起荀巽之言。此前,他已知凌逸为徐先生之徒,而徐先生虽集众家武学于一身,却未曾拜师,世间能得凌逸称师祖者,唯他的师父清风道长一人。
难道师父是暂居静室的贵客?难道师父是真正的灵犀阁主?难道师父是连环命案的幕后主使?
万千疑惑,排山倒海而来。
白玉笙怔在当场,如遭雷击,手脚已失去移动的能力,唯有细听,细听残酷的事实,细听足以将他毁灭的噩梦。确切说来,师父是幕后主使这一事实,远较他做过的任何噩梦都可怕。
噩梦终会醒,事实已成真。
秋霜透着阵阵寒意,正一寸一寸蚕食他的肉体。秋霜为师父所赠,内力为师父所传,肉体为师父所养……他的一切皆由师父赏赐,若师父收回,他会毫不犹豫地献上所有,包括生命。
命只有一条,他的命已不属于自己。
他曾劝铁无私振作,殊不知劝别人易,劝自己难。听到“师祖”二字时,他已失去活着的勇气。
凌逸道:“怪只怪徒孙一时大意,竟遭白玉笙跟踪,险些酿成大错,以致师祖身份暴露。不过徒孙后来及时发现身后跟踪的小燕子,现已将小燕子捉住,囚于凤栖阁,请师祖发落……”
白玉笙在等,等师父的声音。
但静室之内只闻凌逸之声,而无师父的任何言语,至多轻“嗯”一声,以示知道。最终,他没能等到师父的声音,却等到小燕子被捉的消息。关心则乱,脚下随之一滑,他已暴露。
凌逸大嚷一声“谁在房顶”,已由静室飞出,直奔房顶。人至剑至,剑依人行。白玉笙只得仓促应战,未曾想一日不见,凌逸剑法已突飞猛进,数回合下来已迫得白玉笙难以空手招架。
对敌之时,不容分神。
但白玉笙的心神已乱,皆在静室之内的师父身上。无疑,他已不再以贵客相称,而认定凌逸口中的师祖即为他的师父清风道长。当他看到师父由静室逃出建隆观时,虽只看到背影,却已百念丛生,一时不察,竟遭凌逸软剑刺中左肩。
有血溢出,染红白衣。
白玉笙看一眼师父渐行渐远的背影,复看一眼中剑左肩,已然愤怒到极点,霎时秋霜出鞘,剑指凌逸。于是,白玉笙以秋霜剑使出秋霜剑法,瞬间将凌逸的攻势压下,转守为攻,招招拼命。
既是拼他自己的命,更是拼凌逸的命。
凌逸自知难以抵挡,却思退路,往道士集聚之处退避,且退且战,且战且退。不过须臾,二人已于百余名道士中间展开决战,白玉笙为免伤及无辜,缩手缩脚,凌逸却趁机重伤两名道士,夺路而逃。
建隆观外,空无人影。
待白玉笙忍着肩伤追出时,清风道长已与凌逸一同消失,杳然无踪。白玉笙体内暖流翻涌,顿觉天旋地转,险些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