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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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信任

时已过寅,夜色尚在。

一日有十二时辰,黑白各占一半,缺一不可。白天用以营生,各有各的活法,做官者做官,买卖者买卖,耕田者耕田,身份不同,活法不同。可一到夜色降临,不同身份者皆会做同一件事:睡觉。

但今夜不同往夜,今夜注定无眠。至少这汴京城里的人已无法坦然入睡,百姓人心惶惶,朝臣惴惴不安。另有数万禁军沿街搜捕,由子时搜至寅时,虽未搜到皇帝指名道姓的反贼,却逮捕无数疑似反贼。

疑似反贼之众,已将刑部、大理寺牢房塞满。

浚仪桥街有三、五拨禁军挨家挨户搜寻,却唯独遗漏已遭查封的铁府。不为别的,只因无人胆敢撕掉府门之上的封条。其中,荀巽曾率领一队禁军于铁府门前驻足而观,手已触及封条,却最终放弃,率领禁军去别处搜捕。

铁府之内,确有反贼。

反贼并非真的反贼,但反贼之名已由皇帝钦定,全城通缉。所谓金口玉言,不容置疑,一旦获皇帝钦定,是与不是已不由反贼本身做主。不明真相者皆会遵皇帝旨意,认皇帝钦定的反贼为反贼。

白玉笙与铁无私倒是不甚在意反贼的身份,如一身衣,穿衣者未必是真反贼,不穿衣者未必不是反贼。反贼与否,不在是否穿衣,而在是否谋反,是否为一己私利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真正的侠者,从来只做自己该做之事,而不在意虚名。

替铁无私解惑之后,白玉笙决定离开最安全的危险之地,重返建隆观。他有不得不回建隆观的理由,建隆观有一间与师父房间一模一样的静室,暂居静室的贵客与潜入建隆观的凶手是否会回观尚未可知。

当然,他去建隆观是为等她。

他与她于建隆观外分别,若她回去找不到他,必定担忧。关心则乱,他曾许愿形影不离,如今却已分别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已是难安。

正当他告别铁无私准备离开时,却遭铁无私拦住。他虽未问铁无私离开后的去向,铁无私却想告知一些他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或许铁无私已深知,自三人同为反贼起,命运已分割不开。

铁无私道:“离开荀府,我曾偷偷回家。”言语之间,抬眼望去,融于夜色的一草一木、一砖一土再熟悉不过,顿生物是人非之感,遂叹道:“家已不成家,却只能偷着回,而不敢撕掉门上的封条,当真不肖子孙。”

其音怅然,徒生伤悲。

纵与夜同色,亦难掩铁无私发自肺腑的黯然与惆怅,已然深深触动白玉笙内心。无疑,这是白玉笙第一回看到铁无私的消极。在白玉笙的印象里,铁无私一贯正直,自信,从未如此失落。

人生大悲,莫过家破人亡,试问孰能承受?

白玉笙能够理解铁无私的痛,痛彻心扉,一如当年亲眼目睹小牛村惨案。惨案犹如噩梦,一回一回入梦,侵蚀白玉笙的心;惨案犹如剧毒,以毒攻毒,白玉笙早已百毒不侵。

虽已百毒不侵,却难免黯然神伤。

人生天地之间,异于草木虫鱼,异于飞禽走兽,不正因怀有一颗恻隐之心?若无恻隐之心,则与草木、鸟兽何异?若与草木、鸟兽无异,焉得称为人?

白玉笙道:“公道自在人心。”

铁无私难掩悲哀,自嘲道:“公道?公道自在人心,却未必在圣心。圣心难测,可叹我自任六扇门总捕,恪尽职守,忠君之事,未敢有丝毫懈怠,却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白玉笙道:“你可信任我?”

铁无私道:“荀府书房,我已当着结义兄弟之面做出选择。”

白玉笙道:“多谢信任!”言语之间,白玉笙突然单手指夜,仰望那皓月清辉,朗声道:“今夜有月为证,在下白玉笙定当竭尽全力,纵是豁出性命,亦要救出铁氏一族,有违此誓……”

话音未落,已遭铁无私打断。

素来极少承诺于人的白玉笙,却以皓月为鉴许下一则艰难之诺。无疑,他已身为反贼,遭全城通缉,并无救出铁氏一族的把握。他之所以起誓,正是要给予铁无私力量,使铁无私振奋,不抛弃,不放弃。

置身困境,唯信心最不可失!

铁无私虽感激白玉笙给予的支持,却不愿白玉笙因此背负毒誓的枷锁。毒誓譬如枷锁,一旦毒誓生成,起誓者便要竭尽全力兑现。否则,不论毒誓应验与否,皆会成为起誓者的负担。

白玉笙本是自由,像风,不受拘束。

或许,他适时打断白玉笙,正是不愿救人成为白玉笙的枷锁;或许,他深知纵无毒誓,白玉笙亦会竭尽全力相救;或许,他生来从不迷信,不信起誓之类的承诺……总之,他已决意转移话题,如白玉笙所想般振奋,不抛弃,不放弃。

唯有不失信心,方可化险为夷。

铁无私道:“我后来去见过三位故人,你认识他们,七年前他们曾与我一同前往七里镇。我找他们并非兴师问罪,只是想知道他们为何要替御史中丞作证,可等我到时,他们已遭杀害。”

白玉笙道:“何人所为?”

铁无私道:“无伤无痕,却在每名死者的头部发现一枚银针。”言语之间,他已自怀里掏出一只布包,摊开,呈于月光之下,接着道:“此三枚银针,与杀害林三的银针一模一样。”

白玉笙道:“是她?”

铁无私道:“是她!”

白玉笙道:“想来灵犀阁势力已渗透京城,必将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铁无私道:“腥风血雨已至。”

白玉笙道:“不错,夜黑,腥风血雨藏得够深。但终有一日,晴空万里,乌云退散,恢复大好河山。”

铁无私道:“雨大风疾,唯有负重前行。”

白玉笙道:“你有何打算?”

铁无私道:“面圣。”

白玉笙道:“但愿皇帝能够幡然醒悟,识辨忠奸,还你一个公道。”

铁无私道:“你要回建隆观?”

白玉笙道:“不错,或许她已在等我。”

铁无私道:“如今京城,已是凶险万分,唯此处可暂且藏身。若有急事需要互相告知,便于槐树底下留信。”

白玉笙道:“理当如此。”

时已至卯,即将天明,白玉笙郑重告辞,跃至府外浚仪桥街。经一夜折腾,数万禁军已各回职所,不再搜捕,京城难得恢复平静,仿佛能够听到夜的鼾声。当然,夜不会入睡,自然不会打鼾。

夜始终睁着眼睛,静看与夜同色的万物。

万物与夜同色,唯有夜具备慧眼,能够一眼识出万物的本色。万物皆有本色,人为万物之一,自有本色。每个人皆有每个人自己的本色,可一旦融入夜,便只能独自清醒,而看不透别人的本色。

两日两夜,未曾一宿。

白玉笙整整衣襟,脚踏无极,由浚仪桥街转入踊路街,直奔建隆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