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所畏,而有所惧。
白玉笙总算鼓起勇气,怀揣畏惧之心,颤抖着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一门之隔,如隔生死。他已然握剑,握剑非为蓄攻守之势,而因秋霜在手,使他冷静,使他勇于面对一切。
抬眼望去,房内无人。
可正是这间无人的静室使他心惊,如遭雷击,不为别的,只因静室布局竟如齐云观里清风道长的房间一模一样。一样的床、椅摆放,一样的书桌、书架,以及一样挂在墙上的山水画……
画上的山是齐云山,画上的水是齐云泉。
若凑近细瞧,不难发现画上的落款为东篱主人。七里镇上曾有一间茶楼,名为东篱,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茶楼主人自号东篱,热衷山水田园。殊不知正是这样一位寄情山水的东篱主人,曾策划出一场接一场的阴谋,险些引发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七年前的一场大火,曾将茶楼焚为灰烬。
茶楼虽为灰烬,与茶楼有关的记忆却挥之不散。茶楼主人徐先生书房曾有一幅一模一样的画,一笔一画,已如宣笔蘸着徽墨,在白玉笙那白如宣纸的记忆上勾勒出久不褪色的图画。
握剑之手,已是沁凉。
白玉笙没有催动内力,任来自秋霜的凉意渗入身体,以期用寒冷来麻痹自己的意识。最终,他缓缓走进房里,步虽缓,却沉重。关门,独坐床前,感受着视觉对回忆发起的一次又一次猛烈冲击。
虚虚实实,幻幻真真。
多少回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画面,待置身其中,仍觉梦幻,难以说服自己。
师父的房间本该在齐云山上齐云观,而不应在汴京城中建隆观。房间现身建隆观,师父可是同在?桌上有壶,壶水尚未凉彻,师父可是刚走不久?墙上有画,画藏齐云,师父可还会回来?
万千疑惑,如云似雾。
在他的记忆里有同样一间房,一间与眼前一模一样的房。在那间房里,师父独坐床前,他则躺在床上,听师父讲故事。师父很会讲故事,皆如亲身经历一般,他每回听着师父的故事,想象着师父的过往……
畏惧由心生,蔓延至全身。
他开始畏惧凌逸入建隆观是为见这间房的主人,畏惧如荀巽描述的那般凌逸果真有一名白发苍苍的师祖,畏惧这间房的主人会突然闯入、责备他欺师灭祖……一切证据皆指向他的师父,无疑使他深深畏惧。
不止一回想过重逢,却从未准备好寒暄。
若师父突然闯入,他该如何面对?是久别重逢的相拥而泣?是跪于师父身前请求原谅?是责问师父的隐瞒与欺骗?是拼尽全力亦要阻止师父的阴谋?还是只轻轻道一声“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甚为想念。
存于心间,心在念在。纵隐居桃源的七年,亦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恩师,只是如小燕子一般,虽彼此心知,却不说破。
当日思夜想的师父即将现身眼前,白玉笙反倒不安起来。他突然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围绕桌椅,一圈一圈,永不停歇。烛火昏灯,使他的影缩短复拉长。他看不到自己的影,脑海里塞满即将与师父重逢的失措、惊慌。
秋霜在手,凉意侵袭。
他没有用内力抵挡,任凉意由掌间传至手臂,继而蔓延全身,如裸身卧睡冰川雪地,冻得瑟瑟发抖。
最终,寒意使他清醒,使他铭记此行所为何来。他突然站住,盯着那盏烛火昏灯,宣誓一般:纵然秋霜本是师父的剑,纵然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亦不能由着师父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突然,他嗅到一阵奇异药香。确切说药香一直都在,只是他过分关注师父,故而忽略此间房独有的药香。
药香扑鼻,似出自丹炉房。
道士修道,各有妙方,有的道士炼丹服药,以期修成大道,驾鹤升仙;有的道士清修悟道,简食,参悟,使思想与身体合,入上清境,不受世俗羁绊,即为得道。清风道长显然属于后者,只因齐云山上齐云观没有一丝药香。
白玉笙突然有些欣喜,欣喜这间房的主人未必是师父。
在他的印象里,师父一贯平和,以无为至有为,以放纵达自然,却唯独瞧不起丹鼎一派的修道之士。在师父眼里,是药三分毒,丹药譬如毒药,一旦沾上,戒不掉,救无药,直至形神俱灭。显然,师父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房间有一丝药香,更不会去接触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丹药。
但是,若非师父,何来师父的房间?
师父的房间远在齐云山上齐云观,后遭灵犀阁破坏,已随整个齐云观近乎毁灭。知道师父房间布局之人,除已故徐先生外,便只剩下屈指可数之人:张长生、小燕子、他以及师父……
疑惑之际,忽有人来。
来者未至,已闻脚步匆匆;脚步未至,已嗅药香浓浓。此药香扑鼻,甚浓,远远浓过房里药香,显然来者刚自丹炉房出,尚未换衣,故而将丹炉房之药香带出,人未至,香已至。
来者譬如丹炉,丹药之香如影随形。
白玉笙握紧秋霜,躲至门旁,静待来者推门而入。当然,他对来者一无所知,握剑是为谨慎,进可为攻,退可自保。但是,秋霜从不轻易出鞘,故而握剑更多是一种习惯,而绝非暴力。
匆匆脚步,停于门前。
来者轻咦一声,猛地拍脑袋,搭上门的手突然放下,在门外徘徊,却不推门,更不进屋。一门之隔,两不相知。白玉笙看不到来者,只能凭耳力听,听来者的脚步,听来者碎碎念着与炼丹有关的话。
他突然有些担忧,担忧自己已遭来者发觉。
进屋之时,房门虚掩,并未紧闭。但他进屋后顺手关上房门,反倒成为一个致命破绽。莫非房门是故意虚掩?莫非房屋主人已发现屋里有人而迟迟不肯进屋?莫非房屋主人正在门外琢磨如何对付他?
或许是,或许不是。
是与不是,不可凭猜,而应眼见,亲自求证。
白玉笙对门外之人一无所知,脑海却不由自主地涌现与师父有关的记忆。显然,他虽曾极力否定铁无私的推测,甚至不惜决裂,却最终未能说服自己不去想。他只有一位师父,做不到不去想,做不到不去念,做不到不去忧……
一门之隔,甚于七年。
已是苦等七年,纵然一丝一毫见到师父的可能,都不应轻言放弃。否则,便是否定自己,否定过往。
白玉笙不再细听门外脚步之声,整整衣襟,剑悬腰间,严肃而不失敬重,轻轻打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抬眼望去,门前独自徘徊的是一名白发老者,老者见到白玉笙,显然颇觉意外。
药香扑鼻,连打喷嚏。
白玉笙却不顾喷嚏之扰,如老者般颇感意外,不觉想起久已尘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