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正午,暖阳至盛。
整座汴京城陷入一种可怕的静谧,失去往日的繁华与热闹。一街一巷,一河一桥,除三两位匆匆行路之人与巡街禁军外,空空荡荡,或躲至家中,或暂居客栈,竟极少有人闲逛与赏玩。
虽无明文禁止外出,但巡街禁军往往以捉拿嫌犯为名,弄出一桩桩冤假错案,使得人心惶惶,百姓不敢四处走动。起初,江湖人士曾仗着防身本领,大摇大摆闲逛,可谓威武不屈。
抬眼望去,满街尽为江湖人士。
但身在江湖,少不得结仇,而仇家相遇,往往拔刀舞剑,非死即伤。尤其多有酒后乱性失德者,往往伤及无辜,升为刑案。朝廷遂以此为由,抓捕一批,复赶出一批,最终留在汴京城尚且自由之身的江湖人士竟是少数。
静谧之中,尚有打斗。打斗正酣之时,遭禁军干扰,遂于汴河沿岸上演一出难得的追逃。
一追一逃,数丈之距。
凌逸踩着与无极步颇为相似的奇绝步法,朝西一路飞奔。白玉笙紧随其后,始终保持数丈之距,既不拉长,亦不缩短。显然,凌逸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只要捉到凌逸,便可接近真相。
但白玉笙深知灵犀阁之人被捉后的下场,皆守口如瓶,宁死不泄密。他在钓鱼,凌逸譬如鱼饵,愿者上钩,长线方可钓出大鱼。钓者需要足够耐心,将鱼饵抛远,乃至鱼饵主动找上大鱼。
或许一条,或许两条,或许三条……
在未见到大鱼之前,他不敢妄加猜测,只因一旦猜测,他的脑海里总会涌入与师父有关的回忆。无疑,他可以拼尽全力地反驳铁无私与荀巽的观点,甚至不惜决裂,只为扞卫师父,却最终不能说服自己不去想。
更多时候,与其说他在反驳,倒莫若说是畏惧。因有所畏,而有所惧。他畏惧铁无私的推测为真,畏惧灵犀阁果真有老、少两位阁主,畏惧荀巽确曾看到一名遭凶手尊为师祖的老者……
线已放长,鱼未咬钩。
他在等鱼咬钩,或者鱼饵带他走入鱼群。他虽害怕见到大鱼或鱼群,却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见。他要的是大鱼或鱼群,而非鱼饵。但他不能教鱼饵发觉自己是鱼饵,鱼饵只有脱钩,方可去寻鱼群。
否则,非但钓不出大鱼,反倒会为鱼饵所钓。
显然,他与凌逸的追逃,远较钓鱼复杂的多。只因钓者至多一无所获,损失鱼饵,他却极有可能咬上凌逸抛出的鱼饵,成为一条实实在在咬钩的鱼。
白玉笙与凌逸一追一逃,小燕子则运起轻功,紧紧跟在白玉笙身后。她不会无极步,甚至不会任何步法,全凭轻功,身轻如燕,燕飞无痕。至于那些叫嚷着捉拿反贼的禁军,早已被甩得无影无踪。
偶有江湖客起哄,转瞬亦消失身后。
当凌逸由郑门北上、出内城时,白玉笙开始故意放缓脚步。凌逸则趁机由郑门入梁门,穿过一座窄窄的巷,最终来到一座道观,并于观前转身回望,待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方急急入观。
观名建隆,庄严肃穆。
凌逸前脚踏入建隆观,白玉笙与小燕子后脚跟至,立于观前,细细打量起来。与齐云观不同,建隆观尤其气派,深墙阔院,朱门碧瓦,槛高过膝,尚未入观,便隐隐嗅出些许皇家之威严。
若非匾名为观,初入汴京如白玉笙、小燕子,竟欲视建隆观为皇宫。
殊不知建隆观始建于太祖皇帝初登帝位,一时引为京城第一观。传闻,太祖皇帝每年皆会亲临建隆观,祭祀、祈福,甚至曾命内侍王继恩守真神于观中,为天下道士引为无上殊荣。先皇嗣位之后,崇佛废道,大相国寺、太平兴国寺相继成为皇家祭祀、祈福之庙,建隆观方逐渐冷落,不复往日荣光。但当今圣上一改先皇对佛教的热忱,嗣位之初便亲临建隆观,使天下道士看到复兴之光。
观、庙之兴衰,全由皇帝定。
京城道观、寺庙无数,无疑皆受着皇帝喜好影响。皇帝喜道,则道士喜;皇帝喜佛,则和尚喜。当今圣上喜道,是为天下道士之福,建隆观亦得受宠,经一番修缮,更添威严。
威严,反倒不得自在。
白玉笙最后瞧一眼镀金的“建隆观”三字,便与小燕子退至一旁。显然,他曾亲眼看着凌逸踏入建隆观,因而建隆观里极有可能藏着大鱼或鱼群。无疑,既已找到大鱼或鱼群,便不会任其游走。
但他不能贸然闯入,以免遇到埋伏。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为对方拥有,他占不到丝毫便宜。他需要等,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天黑,天黑即为天时。有天时在,即可化明为暗,占据主动。
等天黑时,白玉笙复想起建隆观里藏着的大鱼。他在畏惧,畏惧大鱼是他的师父。他只有一位师父,供他吃穿,传他内力,赠他秋霜。若无师父,便没有今时今日的他。他不信师父会是大鱼,却还是难忍畏惧。
天时将至未至,凌逸却匆匆离开。
小燕子正与白玉笙打趣,以缓解白玉笙内心的畏惧。待瞧见凌逸出建隆观,她只朝白玉笙使一个眼色,道一声“傻哥哥,大鱼给你,小鱼给我”,便悄悄跟上凌逸,独留白玉笙一人等待天时。
白玉笙只得嘱咐一声“依依小心,切莫冒险”,便任由小燕子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视线。京城,卧虎藏龙,更有数十万禁军坐镇,需万分谨慎,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何况,初入京城的他们已成为反贼,遭全城通缉……
酉时过半,天已黑透。
借夜色掩护,白玉笙悄悄潜入建隆观。建隆观里,前院既阔,正殿且盛,皆一尘不染,庄严肃穆,不具丝毫洒脱,尽得皇城约束。白玉笙穿廊过院,虽未曾遇着任意一名道士,却自小心翼翼,步步谨慎。
最终,白玉笙绕过大殿,来到后院。霎时有饭香传来,虽粗茶淡饭,却是别有余香。由那扇虚掩的房门望去,正有一名身着道服的老道士端坐于首,闭目默念,似饭前祈福,底下则端坐一群小道士。
老道士闭目默念,小道士只能跟着闭目默念。
却有一些小道士饥饿难忍,虽闭目默念,却悄悄撕下一小块馍,塞入嘴里,以缓解饥饿。待老道士缓缓睁眼,道一声“食”,小道士们皆迫不及待,拿起白馍,吞咽起来,竟有些许小道士险些噎着。老道士轻轻摇头,复一声叹息,便又闭目默念,不饮不食,静听小道士咀嚼饭菜之声……
此情此景,倒教白玉笙想起与齐云山有关的回忆。齐云山上有座齐云观,齐云观是他与师父的家。他与师父在齐云观相依为命十八年,师父却从未于饮食上对他有过半分约束。
想到师父,总算自思绪中抽身。
显然,饭堂里没有他要找的鱼。他需要去别处寻,寻那条费尽千辛钓出的大鱼。后院有许多丹房与静室,他不知道鱼藏在其中的哪一间,唯有一间一间去寻。最终,遍寻不得,眼前只剩最后一间静室。
淡雅静室,房门虚掩。
白玉笙突然有些畏惧,畏惧房里藏着那条费尽千辛钓出的大鱼。畏惧使他犹豫,他不敢推门,却最终颤抖着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