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府书房,官贼对立。
小燕子面无惧色,浅笑嫣然,袖中银针已是待发,若遇险情,霎时银针齐发,打向来犯之敌。白玉笙则手握秋霜,见机行事,稍有异动,便会秋霜出鞘。原来,小燕子故意泄露身份,正是为试探荀巽的反应。
显然,他俩不会贸然出手。
无疑,他俩在试探,既是试探荀巽的反应,更是试探铁无私的态度。他俩想知道若荀巽坚持官贼势不两立,铁无私会做出如何取舍。在铁无私尚未表明态度之前,他俩不敢拿命赌。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他在惜她的命,她在惜他的命。一旦危及到他或她的命,她或他便会挺身而出,挡在身前,只因他俩相互关怀,互为信任,俨然超越彼此的命。
信任,有亲疏远近之别。
他俩对铁无私的信任,远低于他俩彼此之间的信任。但他俩皆希望铁无私能站在自己一边,只因铁无私是一位难得的朋友。结仇敌易,交朋友难,他俩不愿失去这位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他俩在看铁无私的态度,铁无私却在看荀巽的反应。
无疑,铁无私已陷入两难之境。他需要由荀巽的反应看荀巽的意志是否坚决,再权宜行事。一切尚未明朗,他需要确认荀巽之言是否为真,是否自己真成反贼同伙,是否自己家人真遭下狱问罪……
荀巽突然握住铁无私握剑之手,抬起,直指小燕子,眼神不怒而威,责备道:“兄长因何犹豫不决!”
铁无私道:“她不是反贼。”
荀巽道:“敢问兄长,可曾于七年前追捕过一位名唤李顺的反贼?可还记得是谁自兄长手上救下李顺?救反贼者,等同于反贼,先皇已责过兄长失职之罪,难道兄长还要替她开脱!”
铁无私道:“当时情况复杂……”
荀巽断然喝道:“兄长,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铁无私道:“当时李顺不是反贼。”
荀巽道:“可他后来谋反是事实!”悲痛交加,如丧考妣,荀巽已是激动万分,一反此前谦卑有礼的儒雅将军形象,怒指小燕子,逼问道:“敢问兄长,那日可是她救走李顺!”
铁无私道:“你如何得知?”
荀巽松开手,竟是后退数步,冷笑道:“巽如何得知,兄长此问好生奇怪,如今满朝文武、全城百姓,孰人不知?兄长将巽瞒得好苦,巽一直视兄长作榜样,忠君爱国,为民请命,不曾想兄长早已违背当初誓言。若非那三位跟随兄长缉拿反贼的捕头举报,兄长要欺瞒巽至何时!”
铁无私道:“事实非你所想。”
荀巽道:“巽心中何想,重要否?”
铁无私道:“重要。”
荀巽道:“巽是否理解,重要否?”
铁无私道:“重要,愚兄自认恪尽职守、问心无愧。若能得贤弟理解,纵遭世人唾骂、臭名远播,亦无所畏惧,直面生死。”
荀巽道:“巽可以理解兄长。”
铁无私道:“当真?”
荀巽道:“巽可以理解兄长,兄长可否理解巽?巽身为守卫皇城的禁军指挥使,焉能视反贼而不见?若兄长将反贼捉拿归案,自证清白,巽定当押上身家性命,如七年前那般替兄长求情。”
铁无私道:“他俩不是反贼。”
荀巽极度失望,激动地道:“难道兄长还不明白?他俩是否为反贼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圣上已听信御史中丞之谏言,认定他俩是反贼,认定兄长与反贼勾结,企图颠覆江山社稷。”
铁无私道:“淮南白塔寺一役,他俩血战飞羽堂,协助愚兄救出圣上。若他俩企图颠覆江山社稷,岂会相助?”
荀巽道:“反贼诡计多端,怎知不是欲擒故纵!”
两位结义兄弟争执之余,白玉笙与小燕子一旁观看,竟是难得清闲。小燕子袖中银针已回袖,白玉笙握剑之手亦松开。显然,经详细观察,他俩已一致认可铁无私对待此事的态度。
反贼飞贼,皆为虚名。
他俩不在意虚名,而在意他俩难得的朋友如何看待他俩。若得在意之人谅解,纵不在意之人皆恶语中伤,亦无所畏惧,直面生死。
小燕子浅笑嫣然,冲白玉笙道:“傻哥哥,看来此地已不宜久留。”
白玉笙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小燕子道:“极是,极是。深夜造访,害得两位结义兄弟争执,着实过意不去。”言语之间,她看向房外渐趋明朗的天色,接着道:“时候不早,我与傻哥哥这就告辞,望两位结义兄弟自此相敬如宾,携手白头。”
白玉笙道:“他们是兄弟,不是恋人。”
小燕子道:“古有汉哀帝与董贤断袖之癖,今有结义兄弟意绵绵,咱们三十六计走为上。”
话音一落,小燕子在前,白玉笙在后,二人一齐朝房门走。铁无私并未阻拦,显然已决意由着他俩离开,以免误会更深。只是将走数步,二人尚未触及房门,便遭荀巽口头拦下。
荀巽道:“等等!”
小燕子道:“难不成指挥使大人想留本姑娘用早饭?本姑娘一向挑食,可瞧不上粗茶淡饭。”
荀巽道:“你可以走,他却不能。”
小燕子道:“喔?倒是稀奇,堂堂指挥使断袖之癖可谓太甚,你有一个结义兄弟还不满足,竟欲贪图傻哥哥美貌。傻哥哥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白玉笙道:“依依,你不必抢。”
小燕子道:“抢,自然得抢,纵深知傻哥哥已非我不娶,亦要佯装争抢。否则,倒显得我待傻哥哥不够真心。”
荀巽既不承认,亦不辩解,却自看向铁无私,看向铁无私手上已然垂落的剑。显然,他极度失望,失望于铁无私的选择。但是,他并未放弃,始终在努力督促铁无私亲手捉拿反贼,自证清白。
铁无私被荀巽瞧得极不自在,遂道:“贤弟,愚兄……”
荀巽已然极度失望,些微犹豫之后,打断铁无私的解释,问道:“敢问兄长,可还记得违命侯?”
铁无私道:“可是那后主李煜?”
荀巽道:“正是。”
铁无私道:“贤弟怎会提他?”
荀巽道:“太祖灭唐之后,迁李氏宗族于汴京,善待,封李煜为违命侯。太祖薨,先皇嗣,不过二年而违命侯卒。坊间流传,李煜并非病逝,而受牵机药之毒,年仅不惑而亡。”
铁无私道:“坊间传闻,岂可轻信。”
荀巽道:“坊间传闻不可尽信,却不可不信。”
铁无私道:“贤弟不妨直言。”
荀巽道:“兄长何等正直磊落,遭反贼蛊惑,方误入歧途。所谓迷途知返,悔之不晚。”言至于此,荀巽遥指白玉笙,已是勃然震怒,逼问道:“兄长只知他叫白玉笙,是否想过白玉笙是谁?”
铁无私道:“是谁?”
荀巽道:“违命侯李煜之子。”
此言一出,三人一同震惊,震惊于各自的震惊。震惊之余,铁无私已然看向白玉笙,虽未明言,却以眼神询问,询问荀巽之言是否属实。显然,与自己稀里糊涂成为反贼相较,他更震惊于白玉笙的身份。
金陵城破,亡国少主。
他眼里的白玉笙不再是故友,不再是飞燕,而是云雾弥漫,藏于深山。他从未想过白玉笙会有别的身份,更无从怀疑那个身份会涉及到本应尘封的前朝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