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少主,玉面书生。
荀巽之言,使得深夜造访荀府的三只燕子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那只独来独往的燕自觉受到欺骗,正圆睁双目,盯着一丈之外的双飞燕。显然,燕与燕之间嫌隙已生,互为猜忌。
铁无私道:“可有凭据?”
荀巽道:“当年金陵城破,太祖遍寻南唐国库,不得一金,始知库中金银早已遭李煜命人秘密转移,成为七年前人人追求的宝藏。若非南唐少主,岂会怀有富可敌国的宝藏。”
铁无私道:“宝藏一事,实为灵犀阁阴谋。”
荀巽道:“兄长怎知他没有与灵犀阁勾结,企图谋朝篡位,复国南唐。”
铁无私道:“可有凭据?”
荀巽道:“兄长走后,接替兄长的六扇门总捕林靖重审凤栖阁老鸨,老鸨已经招供。金陵城破之际,侍卫徐清风救出李煜幼子,隐居齐云山,名为师徒,实为主仆。后来,徐清风秘密创建灵犀阁,奉李煜幼子为少主,企图颠覆江山社稷,复李氏之国。徐清风之徒,兄长可认识?”
铁无私道:“老鸨之言,岂可轻信。”
荀巽道:“老鸨之言不可轻信,那巽之言,兄长可否听信一二?巽亲率十一名禁军兄弟,遭凶手偷袭,唯巽一人重伤,识得灵犀阁主徐清风真面目。师父为反贼,徒弟岂能干净?”
此言非同小可,意在逼迫铁无私做出取舍。
取舍二字,难在舍字。有舍方有取,有取必有舍。一旦铁无私选择信任白玉笙,便会伤他与荀巽之间的兄弟之情;同理,一旦铁无私选择信任荀巽,便会伤他与白玉笙之间的朋友之谊。
他在看白玉笙,想从白玉笙身上找到答案。
但白玉笙已远非初入江湖的少年,纵那隐藏二十余年的身份遭人识破,纵荀巽当着他的面称清风道长是反贼,亦处之泰然,若无其事般与看向自己的铁无私对视。平静如水,水波不惊,铁无私看到的是一片汪洋,没有尽头,不知水深。
互为观察,两相试探。
铁无私想知道白玉笙是否真为违命侯之子,白玉笙则在观察铁无私是否已尽信荀巽之言。荀巽之言突如其来,如一整块肥腻之肉,任何一方皆需消化,方不失睿智,做出相对精准的判断。
与白玉笙不同,小燕子在看荀巽。
寥寥数语,她已感觉到荀巽的恶意,荀巽的恶意不单单是要捉拿她与白玉笙,而是要破坏铁无私与他俩之间的默契。自她表明身份,荀巽便在想方设法地撺掇铁无私成为一柄剑,一柄捉拿反贼、美其名曰自证清白的剑。
铁无私腰间悬剑,剑名追魂,追魂不会轻易出鞘。但铁无私手里尚有一柄出鞘的长剑,剑虽凡品,却足够杀人取命。剑本身不杀人,杀人的永远是握剑之人。一旦握剑之人生出杀意,剑便会成为凶器。
约摸辰时,朝霞初现。
书房之内,尚在酝酿,酝酿的结果无人知晓,或为暴风骤雨,或为轻歌曼舞,或为一场轻柔之风。所谓山高可见,人心莫测,酝酿虽久,可在场之人皆擅伪装,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可寻。
酝酿无果,无需酝酿。
小燕子不再看荀巽,顺势白铁无私一眼,转而挡在白玉笙身前,上下打量起来,打趣道:“傻哥哥,我却没发现你是皇室之后。”
白玉笙道:“倒是稀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小燕子道:“那位指挥使大人金口玉言,岂会有假?莫不是你怕我贪图你的富贵,刻意隐瞒我。”
白玉笙道:“依依,你已陷指挥使大人于不忠不孝。”
小燕子道:“喔?”
白玉笙道:“金口玉言,素来形容天子威严,而不能形容天子以外之人。否则便是僭越,僭越天子之礼,其罪当诛。”
小燕子道:“你倒是会替别人考虑。”
白玉笙道:“荀指挥使可不是别人,他是铁兄结义兄弟。”言语之间,他已看向荀巽,复看向铁无私,接着道:“我们隐居山野,难得交一位朋友,朋友的结义兄弟,虽无深交,却愿以朋友之礼相待。”
小燕子道:“不错,在理。”
白玉笙道:“何况,我们曾与铁兄同生死、共患难。”
小燕子道:“不错,在理。远有七年前武林大会,近有数月前夺剑大会,我们几经生死,患难与共,总算瓦解灵犀阁一次又一次妄图颠覆江山社稷的阴谋,虽不敢邀功,到底问心无愧。只是……只是……”言至于此,她似有泪垂落,竟是泣语绵绵,显得心疼至极。
白玉笙道:“依依,何故伤悲?”
小燕子伸手摸白玉笙腹部,那里有一道险些要去白玉笙性命的剑伤,心疼道:“只是突然想起傻哥哥身上的剑伤,每一处剑伤都免不得一场恶战。远有山神庙遇袭,近有白塔之巅重伤,至今仍未痊愈,实在不该来此冷酷之城。”
白玉笙道:“心之所向,虽九死而其尤未悔。”
小燕子道:“何意?”
白玉笙道:“只要社稷稳固,百姓安居,纵是赴死,亦无怨无悔。”
小燕子道:“不错,在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傻哥哥之志,实令依依钦佩,只是傻哥哥可曾想过,世间有较死更难忍受之事?”
白玉笙道:“何事?”
小燕子道:“欲加之罪。”
白玉笙道:“欲加之罪?”
小燕子道:“与杀手拼命,无惧;与反贼决战,无惧;为百姓身死,无惧……万千无惧,却最终抵不过欲加之罪,怕只怕我们一心为社稷稳固、百姓安居,那些坐享其成者却巴不得要我们的命!”
白玉笙道:“公道自在人心,但求问心无愧。依依,只要我们身正,又何惧影斜?无罪之人,焉能加罪?”
小燕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至欲加之罪时,声音激昂,既震慑人心,更满怀悲壮,闻者动容,观者动情。显然,小燕子与白玉笙避重就轻,叙起往日种种,意在打动铁无私,使铁无私莫要再纠结于白玉笙的身份。
无疑,铁无私已深受打动。
名利为虚,身份为虚,唯言行为实。自七年前与白玉笙、小燕子联手,几经生死,患难与共,铁无私已见证白玉笙的心怀正义与淡泊名利。心怀正义易,淡泊名利难。每每瓦解徐先生与灵犀阁阴谋之后,白玉笙皆携小燕子归隐桃源,岂是一名反贼应有的姿态?
凌霄山里,世外桃源。
若非他执意请白玉笙出山,白玉笙此刻正于山野安享田园生活,筹备婚礼,与小燕子成婚在即。白玉笙将婚期延后,随他一同赴京,协助破案,他岂能辜负白玉笙待他的一番真诚?
无需观察,已有答案。
如白玉笙所言,公道自在人心。世间之所以王道不王、公道不公,正是缺乏行王道之君、行公道之民。白玉笙既已提及公道,他便不能使白玉笙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