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阁里,花魁暖阁。
房门大敞,冷月清辉透窗洒入,斑斑驳驳,由清风裁剪出碎影,摇曳如梦。小蝶行至窗前,踩着月光,瞧一眼对面房顶上的白影,便缓缓关窗。一同关上的是风月,以及那对泛着寒意的幽瞳与邪魅之笑。
铁无私独立门前,些微迟疑,方抬脚踏入房里。此前追踪凌逸,正是由此房间经过,由那扇关上的窗跃至对面房顶。可那时的他一心只在捉拿凌逸上,无暇顾及别的,此番算是初入。
初入暖阁,便闻淡淡花香扑鼻,恍若江湖俗世、世间纷扰皆与他无关!
抬眼望去,暖阁不似正厅那般流光溢彩、粉饰媚俗,却别具一格,显然精心布置。巧合的是此番布置时常出现于铁无私脑海,至今仍挥之不去,有余香由心蔓延,瞬间微醉,醉入红尘。
暖阁如故,故人如故。
字画仍是那时的字画,画中藏诗,落款却已变为凤栖阁花魁小蝶。最里面仍是那张帷帐垂落的拔步床,淡雅蚕丝,床前安放的却是凌逸抚过的七弦琴。正中仍是那张四五尺长的方桌,有酒有菜,只可容二人对坐……
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熟悉的是过往,陌生的是如今。可世人常常分不清,将一切归咎于人心的变……
老鸨陪着笑脸,盛赞铁无私英明神武、世间少有英雄人物。无疑,老鸨在讨赏,老鸨经营凤栖阁数十年,从来不会明着讨赏,却教人无从拒绝。显然,与别的嫖客一样,铁无私已读懂老鸨的意图。
只要铁无私不赏,老鸨便会一直盛赞。
铁无私识趣地掏出一锭白银,交与老鸨。老鸨终于不再盛赞,假意推辞一番后,连忙塞入袖中,关好房门。
关门是老鸨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付钱则是嫖客该守的规矩。
如数月前初入怡红院,铁无私虽非嫖客,却付着嫖客该付的钱,只因他虽非嫖客,却懂得嫖客该守的规矩。或许自迈入凤栖阁起,他是不是嫖客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在别人眼里,他已是一名彻头彻尾的嫖客。
老鸨走后,他不再装嫖客。
他不喜欢装,可世人皆擅伪装,他自然不能免俗。他在装嫖客时,内心却异常冷静,始终不违六扇门总捕身份。
红烛有泪,良宵增色。
小蝶浅笑嫣然,款款上前,想要替铁无私宽衣。铁无私却连忙躲开,回避她的温柔与热情,他那猎鹰般冷峻的目光已然模糊,如烛火外围的那抹红晕。红晕来自红烛燃烧时的泪,往往由不得己。
没想过重逢,自然没准备好寒暄。
铁无私一贯雷厉风行,从不拖泥涉水,可一旦遇上小蝶,便如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天大的本事只能藏在心底。说不得说,做不得做。无疑,小蝶已涉入连环命案,他很想自小蝶处寻求突破。
但是,他需要酝酿。
她虽置身妓馆泥淖,却如清水芙蓉,自有品格,他不能像对待一般妓馆女子一样对待她。分别数月,曾经海誓山盟的情郎入赘驸马府,从一家妓馆辗转到另一家妓馆,在她身上一定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
酝酿尚未结束,已是遭她打断。
小蝶眉头微皱,浅笑嫣然,似有深意道:“大人心思,却越发教小蝶琢磨不透。方才见大人挺身而出,料想是一位钟意小蝶的盖世豪杰,不曾想大人连碰都不让小蝶碰,想来大人必定是嫌弃小蝶出身妓馆,不配伺候左右。”
铁无私道:“不是。”
小蝶道:“那是为何?”
铁无私道:“本捕公务在身,有话询问姑娘,问完即走。”
小蝶道:“喔?”
铁无私道:“姑娘为何在此?”
小蝶缓缓行至桌前,独自斟酒,待一杯饮尽,方举着一只空杯,冲铁无私道:“想来大人嫌弃风尘酒色,小蝶识趣,便放肆一回,不邀大人共饮。只是……”言语之间,她已复饮一杯,蘸着些微醉意,反问道:“大人此问,却教小蝶疑惑。风尘女子不在风尘,却应在何处?”
铁无私道:“本捕并非此意。”
小蝶道:“恕小蝶斗胆,敢问大人何意?”
铁无私道:“姑娘何时来此?”
小蝶道:“大人此问,却教小蝶无从作答。只因小蝶生来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自小蝶记事起便已身在风尘,从未离开。既未离开,便无复来,若大人果真想知道,便只能问干娘去。”
话音一落,不待铁无私回应,她已拿起酒壶,复独自斟酒,饮尽第三杯。一杯复一杯,杯满酒溢,仿佛只要无人拦她,她便会一直喝下去。铁无私只得行至桌前,夺下酒壶,移置别处。
小蝶脸上微红,如那红烛之晕,苦笑道:“大人当真越发教小蝶琢磨不透,自己不喝,却不让小蝶喝。”
铁无私道:“你已醉。”
小蝶道:“小蝶没醉,大人总算不以姑娘相称,小蝶高兴。来,小蝶敬大人一杯……”言语之间,她已动手抢酒壶,却遭铁无私拦住,遂埋怨道:“大人当真扫兴,不解风情,不解风情……”
铁无私道:“喝醉之人,从不承认自己喝醉。”
小蝶道:“大人可曾醉过?”
铁无私道:“没有。”
小蝶道:“既是从未醉过,如何能够理解别人的醉?在小蝶看来,只有真正醉过之人,方可判断一个人是否喝醉。来来来,小蝶今夜要与大人一醉方休……”言语之间,她竟是耍起酒疯,抢不着酒壶,却顺势拂落碗筷,继而啼哭,埋怨道:“你们这些臭男人都一副德行,自以为是,视女人为玩物……”
铁无私道:“自重者贵,自轻者贱。”
小蝶道:“大人生来即为大人,角妓生来即为角妓。大人站着说法自然不用腰疼,世间之上,不是所有自重都能换回尊重。唯有酒……酒真是个好东西啊,越喝越尽兴,越尽兴越忘忧……”言语之间,她突然弯腰,嚷道:“大人夺走的只是一壶酒,却夺不走小蝶的酒瘾。小蝶酒瘾犯时,便会翻出私藏数以千计的美酒……”
话音未落,她已自桌底拿起一只酒壶,咕噜咕噜猛灌。铁无私细想她的最后一句话,竟不阻拦,由着她猛灌。只是一壶酒尚未饮尽,她却突然咳嗽起来,将酒壶打翻在地,继而一阵干呕。
铁无私帮她拍背,她却顺势握住铁无私的另一只手。手会写字,写在铁无私手上的字只有铁无私能读懂。铁无私突然看向那扇关上的窗,窗外无人。窗外当然无人,有人的是房顶。
那是小蝶手写的字,是小蝶传递的暗示。
再看地上酒壶与酒,酒为清水,无色无味。一个人喝的是水,自然不会真醉。不会真醉的人装醉,便是掩人耳目。直觉告诉铁无私,房顶之上便是他要缉拿的杀手,但他不能妄动,只因他已读懂小蝶手写的字。
不知彼而彼知己,百战而无一胜。
杀手擅使软剑,通晓秋霜剑法,更随身携带幽冥钉,无疑是一个难解的谜。他需要通过小蝶探知杀手更多的底细,方可扭转不知彼而彼知己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