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死者,四片白羽。
白雪之白,飞羽之羽。铁无私看着风中飞扬的白羽飘然落于尘上,本是世间最纯净的白,不掺杂色,却突然使他想起徐先生与飞羽堂,想起白塔寺里三千厢军与飞羽堂杀手的惨烈血战。
八月十五,血祭残阳。
无疑,他的官复原职是以三千厢军的牺牲为代价。
显然,他已身负重任,背负神圣使命,既要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负责,更要对得起白塔寺里惨死的厢军亡魂。此时此刻,他已下定决心,誓要揪出幕后真凶,不为交差,只为证明自己值得逝者的信任。
江湖传闻,每一名飞羽堂杀手身上皆带有白羽。一旦刺杀得手,便会留下白羽,杀一人则留一羽,杀四人则留四羽……
慎重拾羽,观察剑痕。
观白羽而知凶手身份,观剑痕而推凶手佩剑。剑痕细薄,既考验使剑者的剑术,更需配上一柄锋利薄刃的剑。寻常剑刃难以造成如此细薄的剑痕,唯一的可能是凶手行凶的凶器是一柄软剑。
软剑系于腰,解下则为剑。
再看死者眼神,无一例外,惊惧之中皆带有讶异,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四名死者皆与凶手相识。尤其蔡学文与钱无量,食指前伸,竟似指着凶手,显然未曾想到凶手会对自己狠下杀手。
或许他们临死之前,正在幻想凶手会将自己救出天牢。
铁无私观察入微,不放过任一尸体上的任一细节,乃至幽深牢房以及忽明忽暗的灯火。灯火幽暗,易于伪装。待一切入他的眼,他开始闭目,闭目不是沉睡,而是他破案时惯用的一种方式。
漆黑之后,人影闪过。
他仿佛置身案发现场,看到一名乔装成狱卒的剑客。
那名剑客来自飞羽堂,擅使软剑,剑客的腰带便是剑客的剑。显然,剑客已提前探知四名囚犯的位置,囚犯与剑客相识,曾寄望剑客能够救出自己。剑客却以极快的速度解下腰带,化而为剑,将四名囚犯逐一杀害……
荀巽与铁无私相交多年,自然深知铁无私的办案习惯,故而一旁静候,不教任何人打扰。他信任铁无私的办案手段,如同信任自己的治军之才。若京城之中只有一人能横刀立马、抵御契丹,便只能是他自己。同样地,若京城之中只有一人能破获此案,便只能是铁无私。
铁无私突然睁眼,跑至狱卒关押处。
荀巽只得领着一众禁军,紧紧跟在铁无私身后。显然,他知道铁无私已有所发现。
那些原本看守囚犯的狱卒,此时正被关押在两间相连的牢房,由禁军看守。狱卒们瞧着铁无私过来,百态千姿,或跪或叩,或哭或诉,吵着闹着要铁无私替他们“做主”、“伸冤”。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许多新来的狱卒并不认识铁无私,不认识铁无私的他们却曾听闻六扇门第一名捕的传说。当认出铁无私的老狱卒称铁无私为“总捕”时,他们已认定只有铁无私能救他们的命。
荀巽朗声道:“禁军何在!”
天牢里所有禁军皆抬头挺胸,齐声道“在”,瞬间淹没狱卒们的哭诉声。此等气势,可谓惊人,平素本就低禁军一等的狱卒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皆低垂脑袋,如押赴刑场的死囚。
他们见识过无数死囚,但凡进入天牢的死囚没有几个能活着走出去。看守死囚本身便是一桩苦差,每每看到死囚被押赴刑场,他们便会叹息自己的命运。他们羡慕那些赫赫威武的禁军,羡慕那些御前侍奉的亲兵……
唯独没想过,他们自己会沦为死囚。
铁无私扫一眼所有狱卒,安抚道:“本捕素来秉公办案,有罪当罚,无罪释放。”言语之间,他话锋一转,由柔至刚,恢复六扇门总捕应有的语气,朗声道:“你们皆抬起头,我来问,你们答,若有欺瞒者,与凶手同罪。”
众狱卒无不叩首,虽不同声,大意却是一致,俨然视铁无私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命只有一条,看守天牢的他们较寻常百姓更惜命。铁无私并不言语,却用他那如猎鹰一般精明的眼神扫视所有狱卒。
显然,他在施压。
施压之后便是观察,观察每一名狱卒的细节,由细节发现破绽,他的观察愈久,便愈能发现破绽。人在高压之下,总会不经意间暴露连自己都难以发觉的破绽。依据他此前的推断,凶手极有可能乔装成狱卒,混入牢房行凶。他在找凶手,找那名乔装成狱卒的凶手。
时间流逝,一刻、二刻……
二刻之后,他不再观察,只因他已发现狱卒里没有他要找的凶手。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凶手的方式有许多,或列证据,或依动机,铁无私凭的却是他独一无二的直觉。自任职六扇门起,他的直觉从未错过。
铁无私道:“你们之中,是谁第一时间发现命案?”
一名躲在墙角的狱卒神情呆滞,却哆哆嗦嗦伸手,结结巴巴回道:“禀……禀报大人,是小……小的。”
铁无私道:“几时发现?”
狱卒道:“好像是子……子时过半。”
铁无私道:“你可确定?”
狱卒道:“确……确定,只因……只因那时小的刚换班值夜,照例检查每间牢房,发现死者后,立即报与牢头。”
铁无私道:“换班?”
狱卒道:“是换班,小的素来胆小……”
听到“换班”一词,铁无私已是震惊,请荀巽立即带兵包围狱卒住处。原来,他在推断案情时,竟是忽略天牢子时四刻换班的常制,观尸体僵硬程度可推知死者恰于子时左右遇害。
若凶手乔装成狱卒,在换班之前行凶。行凶之后,再以狱卒的身份从容离开,神不知而鬼不觉。时已至辰,天色将明,凶手有着三个时辰的充裕时间逃离,逃离天牢,逃离皇城,甚至逃离汴京……
果不其然,当禁军唤醒那些正自酣睡的狱卒并清点人数时,却发现少一名狱卒。而在那名狱卒的床底,赫然找出那名狱卒的尸体。尸体僵硬,一剑封喉,显然是七、八个时辰前的事。
七年时间,万物皆变。
他在变,虽保持着七年前的敏锐嗅觉与观察能力,却终究有所失。原来破案与剑术一样,需要长期的打磨与完善。一旦长时间放下,便会荒废,继而生疏,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重回六扇门调查的第一桩命案,竟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错误,无疑使他深深自责。当然,纵他第一时间想起天牢子时四刻换班的常制,亦不能有所收获,只因在那之前,凶手已经逃离。
逃离,并不意味着结束。
天牢命案只是一个开始,至于何时结束,则无人知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六扇门总捕之位已如火烤般炙热,他需要找回六扇门第一名捕的最佳状态,方不致遭受烫伤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