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无声,风过无痕。
皇城之内,重兵严守,十万禁军将士披甲戴盔,手执长枪,如一尊尊铜像,恪尽职守,未敢有丝毫懈怠。另有巡城禁军,绕皇城巡逻,一旦发现擅闯者,不论死活,全力缉拿。
防卫之严密,如天罗地网。
一旦擅闯,便等于自投罗网,有来无回。等待擅闯者的只有两个结局:或者死于禁军乱枪之下,或者以图谋不轨之罪受以极刑。
四更锣响,时在丑寅。
六扇门里,铁无私端坐案前,奋笔疾书,所书者既非奏折,更非诗词文章,而是他十数年的缉捕、破案经验。自他入职六扇门起,可谓屡破奇案,缉拿巨盗、重犯无数,堪为本朝第一名捕。
他的身体里,始终流着名捕的血。
经七年巨变、人事多舛,他曾心灰意冷、厌弃官场,但皇帝一道官复原职的圣旨,无疑使他的名捕热情死灰复燃。夺剑大会后,他跟随圣驾一起返回汴京,重掌六扇门,取代赵峻成为六扇门总捕。
总捕之位,官轻职重。
六扇门素来独立于刑部、审刑院、大理寺等刑狱系统之外,六扇门总捕则直接向皇帝负责。每每遇上刑部、审刑院、大理寺不能破获或不方便出面的疑案、难案,皇帝便会下旨,交由六扇门全权负责。
身在其位,则谋其职。
铁无私虽重掌六扇门,却已与七年前心境有着迥然不同。七年前的他只知忠君,近乎于愚,唯皇命是从,不论对错,坚决执行。如今的他履行职责之余,更多是做回自己,做回“君君臣臣”思想熏陶前的自己。
做自己认为对的,做自己认为善的。
回想往日种种破案神迹,意气风发,下笔如有神助,一字一字,书写着他的十数年心血。正当他思如泉涌之时,一名值夜捕头匆匆闯入,如一枚击向平静湖面的石子,惊起一圈圈涟漪。
铁无私道:“何事慌张?”
捕头睁着惺忪睡眼,恭恭敬敬回道:“禀报总捕,圣旨已至门外,请总捕……”
话音未落,铁无私已闻传旨太监“圣旨到”之声,遂起身离座,预备接旨。声至人至,铁无私瞧着门前太监模样的来者,先是讶异,继而心惊,怔在当场,竟是忘却跪拜接旨。
太监如是,酷似如非。
如是如非,是是非非。后者是皇帝所爱,前者只是皇帝赐名,作为后者的替代者。
如非是皇帝儿时玩伴,颇受恩宠,听闻已于夺剑大会期间遭徐先生杀害,皇帝曾因此伤心欲绝,不饮不食,日渐消瘦。后有一日,宫里突然新进一名酷似如非的太监,皇帝见后,竟是爱屋及乌,赐名如是,留在御前侍奉。
铁无私没见过如是,却曾见过如非。
那是在淮南城钱府,他想觐见皇帝,揭穿徐先生与蔡学文的阴谋。怎奈护卫森严,他没见着皇帝,却见着皇帝的贴身太监如非。当他看到酷似如非的太监如是站在眼前,自然惊奇。
有惊有奇,惊中带奇。
值夜捕头瞧着铁无私发愣,只得小声嘀咕,提醒铁无私接旨。或许是值夜捕头声音太轻,或许是铁无私沉浸惊奇之中,直至如是发出一声轻咳,铁无私总算如梦初醒,跪拜接旨。
如是手持金牌,朗声道:“圣上口谕,天牢禁地发生命案,着实有损天家威严,特命六扇门全力查案,十日之内定要将凶犯绳之以法。”
铁无私道:“微臣领旨。”
如是宣旨完毕,连忙将铁无私扶起,却自看向案上未干的笔墨,赞道:“总捕不辞辛劳,日夜不休,堪为朝臣表率。”
铁无私道:“公公谬赞,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捕只是在尽人臣本分。”
如是道:“人生于世,不忘本分最是不易。若满朝文武皆如总捕般尽人臣本分,何愁不会河清海晏?”
铁无私道:“敢问公公,天牢里何人遇害?”
如是道:“咱家只负责传旨,别的却是一概不知。不过……”言语之间,他满面容光,似有深意道:“天牢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狱卒,一种是囚犯。总捕不妨猜猜,遇害的是哪种人?”
铁无私道:“人命关天,本捕可不敢猜。”
如是道:“既是如此,还请总捕即刻前往天牢,务必于十日内破获此案。否则圣上怪罪下来,不仅总捕少不得又要受上七年配军之苦,更会累及他人,耽误兄弟的仕途与前程。”
声音妩媚,宛如女人。
如是似笑非笑,似怨非怨,说完最后一句满含深意的话,便自顾自转身,扭腰离去,身后则跟着四名太监与四名禁军。铁无私朝门外吐一口浓痰,骂一声“狗仗人势的东西”后,带上值夜的数名捕头,星夜赶往天牢。
一路之上,铁无私却在回想如是的话。七年之前,他确曾累及他人,那是他的结义兄弟荀巽。当年他因汴京之围获罪后,满朝文武唯有荀巽替他求情。圣上龙颜大怒之下,荀巽由皇城禁军指挥使降为普通士卒,调往河东。
他在心底,始终对荀巽抱有愧疚。
至于命案,他不用猜,天牢里遇害的一定是囚犯,而非狱卒,只因天牢戒备森严,没有人会冒着诛九族的危险去杀一个无名狱卒。他突然想起,参与夺剑大会阴谋的那四名重犯正关押在天牢……
天牢禁地,戒备森严。
未至天牢,铁无私却在十丈之外猝然停下。抬眼望去,十丈之外有一位故人,正是他的结义兄弟,如今守卫皇城的禁军指挥使荀巽。
故人如故,故事如故。
些微一怔之后,铁无私满怀愧疚,却自大步跑向天牢,跑向荀巽。荀巽则三步并作两步,迎接铁无私。兄弟二人,结义于十多年前,却在分别七年后故地重逢。他仍是六扇门总捕,他仍是皇城禁军指挥使,一如当年。
殊不知七年不见,变在其中。
荀巽不知道铁无私发配淮南后的遭遇,铁无私不知道荀巽降为士卒、调往河东后的遭遇。他们皆曾远离汴京,去到一个两不相知的陌生地。
铁无私道:“贤弟!”
荀巽道:“兄长!”
短短二字,已是道尽兄弟情深。但身在皇城之中,有众多禁军、捕头围观,更兼命案在前,职责在身,铁无私与荀巽寒暄之后,立即收起重逢的喜悦,转而全神贯注,恢复他六扇门总捕应有的精神面貌。
铁无私道:“贤弟为何在此?”
荀巽道:“事发之时,巽正受诏入宫。圣上遂命巽保护案发现场,再命如是公公请兄长过来破案。”
铁无私道:“愚兄若知贤弟已回京城,必定登门……”
荀巽道:“兄长切勿自责,巽今日方回,故而未及与兄长欢聚。”言语之间,他已转身,指着身后天牢,义正言辞道:“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有命案在前,请兄长早日破案,以慰圣心。”
铁无私道:“正是。”
话音一落,他已抬脚往天牢走。此时的天牢,狱卒已遭禁军拿下,由禁军亲自接管。如铁无私预料的那般,天牢里有四名死者,分别关押在四间不同位置的不同牢房,正是此前参与夺剑大会阴谋的宰辅蔡学文、淮南知府秦中举、淮南厢军指挥使孙尚真、淮南首富钱无量……
一剑封喉,不留活口。
使铁无私讶异的却是,每名死者身旁皆安放着一片白羽。白羽极轻,稍有风起,便会轻舞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