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云落,飞燕不留痕。
傅青山回想往事之时,已然认出那位独立舫首、眺望十涧湖面的俊俏公子便是小燕子。但他既不拆穿,更不声张,只是静静地看,看小燕子轻摇折扇,看小燕子眺望十涧湖面……
碧波滚滚,暗潮汹涌。
傅青山内心如湖,激荡不安,却自沉思,沉思一个绝境求生。他是一颗有想法的棋,不甘沦为一颗死棋。他一直在尝试将死棋变活,虽屡遭失败,但看到小燕子时,他突然生出一丝希望。
置身绝境时,需要希望。
若没有希望,绝望者便只能任绝境之刃一刀一刀凌迟。
沉思之前,他已权衡利害:以徐先生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饶恕任一背叛者,商仲永如是,慧觉如是。纵他侥幸完成任务,亦未必能得善终,更难护易筱君与冬芷周全,只因在徐先生眼里,他已是一名背叛者。
一名尚有价值的背叛者,一旦价值用完,便是死期。
他准备在价值耗尽之前,来一场绝地反击。经昨日惨败,他已然吸取教训,必须策划一次更周密的小棋局,方可在大棋局的压迫下扭转乾坤。无疑,白玉笙与小燕子、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皆在他的小棋局里。
怪僧怪道,在另一艘舫上。
酒和尚拿葫芦灌酒,不羁真人则时不时戳酒和尚的腋,使酒和尚笑喷。怪僧怪道年近花甲,却如孩提般嬉闹,傅青山瞧在眼里,竟是不觉想起活在小渔村里的自己。若非贾不平,他与姐姐正自由自在地活着……
岁月不倒流,往事难回首。
有过失去,方知珍贵。为避免再度失去,唯拼尽所有,方不负初衷。
他知道天元阁金库遭劫,劫者正是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他知道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常常因易筱君争风吃醋,爱惜易筱君甚至多过爱惜他们自己。若教徐先生知道劫金库的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已登上极乐岛,若教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知道他们的爱徒已遭徐先生囚禁,后果可想而知,必有一番恶战。
怪僧怪道,闻名江湖。
若酒和尚与不羁真人联手,徐先生虽身兼百家武学,却未必能稳操胜券!
思忖之间,舫已靠岸,护法使者春芙已至湖畔码头亲迎。十余艘画舫上的千余江湖客有序登岛,虽兴奋异常,却不敢放肆,守着极乐岛上规矩。他们之中,不乏已到过极乐岛的熟客,故而早已将极乐岛规矩散播,以证明自己确曾来过。
繁华如梦,极乐无穷。
梦是不真,江湖亦是不真。当江湖客置身极乐岛,便释放自己,如做一场憧憬许久的梦。在梦里,可不会守规矩,更不会受着枷锁与束缚,故而登岛时的有序只是江湖客们犹如少女般的矜持,一旦远离傅青山视线,便放飞自我,放飞梦想。
江湖梦,即是江湖客的梦。
在受邀而来的江湖客眼里,傅青山无疑是天元阁之主,故而他们皆选择在傅青山看不到的地方放飞各自的江湖梦。若有傅青山在场,便会由放飞改为盛赞,或赞其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或捧其如星辰皓月,光照武林;或趁机与其攀谈,借一借天元阁的东风……
在他们看来,傅青山可谓是天元阁活招牌。
没有哪一位江湖客知道,堂堂副阁主会受着区区护法使者的约束。更没有哪一位江湖客相信,堂堂副阁主只是一颗随时准备牺牲的棋!
能力决定价值,价值决定命运。
没有哪一位江湖客会想到,自他们登上画舫那一刻起,便已身在棋局,成为一颗随时准备牺牲的棋。长街纵横交错,极乐岛宛如棋盘,弈棋者只有一位,棋子却有万万千千。千余江湖客涌入长街,便如千余黑棋落子。
落子无悔,他们必须接受自己选择的命运。
他们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而在棋盘上,在弈棋者精心布下的棋局里。
傅青山登岛之后,缓缓朝春芙走去,一贯浅笑,没有内容,没有破绽。他既不躲藏,更不回避,反而以一个巧妙的角度站在春芙身前,与之交谈,无关别的,只为小燕子与怪僧怪道作掩护。
他在悄悄弈棋,有保护棋的义务。
待小燕子与怪僧怪道融入人群,融入长街,傅青山方自顾自远离春芙,远离湖畔码头。他没有回天元府,没有去梦瑶台,而是跟着怪僧怪道去醉忘仙。酒和尚悬着一只空酒壶,三步并作两步,已是等不及要见到李蓬蒿。
喝惯李蓬蒿的酒,再喝别的酒便觉难以下咽。
踏入醉忘仙,酒和尚抢先闯入酒室,不顾李蓬蒿阻拦,已是拿起酒壶,大口喝起来。李蓬蒿眼瞧着酒和尚回来,意外之余,更多是惊喜,竟由着他,喝到尽兴为止。可看到傅青山后,李蓬蒿立即板着脸,下起逐客令。
李蓬蒿道:“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酒和尚放下酒壶,瞅一眼傅青山,没好气道:“酒老怪,何故毁我佛门清净。应该是观小,容不下这尊白面老君。”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我可没招你惹你,莫要将脏水往我道门身上泼。”
酒和尚道:“臭道士,你早已脱离道籍。”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我若脱离道籍,你就是一个嗜酒如命的假和尚。假和尚自称佛门中人,便是对佛的大不敬。”
酒和尚道:“臭道士,你……”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你什么你……”
傅青山尚未辩解,一僧一道已是争吵起来。似嫌争吵不够,他俩争着吵着便手脚并用,扭打在一起。李蓬蒿非但不劝架,反倒一旁看热闹,喝彩叫好,竟将傅青山晾在一旁。
一僧一道,如孩提嬉闹。
酒仙李蓬蒿则是看热闹的孩提,看热闹永远不嫌事大。
傅青山既不离开,更不插手,只是一旁观察。他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管住眼前的一僧一道,而那人正是他想保护的小燕。观察之余,他在酝酿,酝酿如何开口,酝酿如何将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引入棋局。
酝酿如酒,只有自醉,方可醉人。
他突然顺手拿起酒壶,猛灌起来。他没有停,一壶接着一壶,仿佛只要没人拦他,他便会一直灌下去。当他拿起第三壶酒时,已遭李蓬蒿阻拦,但李蓬蒿拦他不住,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只得由嬉闹转为联手,总算将他制服。
李蓬蒿骂道:“臭小子,白糟蹋美酒!”
傅青山喘着粗气,既不挣扎,更不言语,却自流泪。由酒疯到酒醉,只是一念之间,他喝的酒是真,他流的泪亦真。三位老者皆性情中人,一旦看到他那掺着酒的泪,便已心软起来。
酝酿如酒,他已自醉。
自醉之后,他开始讲故事,讲他与姐姐的故事,讲他与易筱君的故事。他讲得很动情,一如当初讲那个大燕与小燕的故事,他是大燕,她是小燕,而徐先生便是那只凶恶的馋猫。
打动别人之前,他已打动自己。
在他的故事里,没有夺剑大会的阴谋,没有大棋局与小棋局。有的只是他对姐姐的思念,有的只是他待易筱君的真情,有的只是易筱君正遭软金丝五花大绑的既成事实……
他没有说谎,只是有所取舍。
他说的都是真话,真话掺着酒,极易醉人。何况在醉人之前,他早已自醉,听者只会醉于他提到的真,而不会纠结于他隐藏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