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满盘黑棋。
极乐岛便如一副棋盘,黑棋势盛,压得寥寥数颗白棋喘息不得。白棋在明,黑棋在暗,白棋的一举一动皆难逃黑棋围剿。樊篱虽不愿承认,却已用行动表明,他是一颗白棋,一颗想要摆脱弈棋者控制的白棋。
弈棋儒者,端坐书房。
据樊篱称,自七年前他被弈棋儒者救下,便已然成为一颗棋,一颗隐藏七年的棋。七年时间,弈棋儒者指点他练剑,向他灌输复仇思想,使他成为一名早已被仇恨蒙蔽的剑客。
一名被仇恨蒙蔽的剑客,不是真正的剑客。
当他得知真相时,便下定决心要找回自己。找回自己之前,他要找到那位自称父亲故交的前辈,找到那位将他一步一步变成复仇工具的前辈。正当他想离开极乐岛时,却发现那位前辈已化身弈棋儒者,藏身梦瑶台。
碧落瑶台,群玉芳姿。
瑶台是仙境,梦瑶台却是青楼;出入瑶台的是神仙眷侣,出入梦瑶台的却是多情嫖客。没有人会料到一名儒者到梦瑶台不淫不嫖,不到任意一间香阁,却藏身书房,弈着一盘没有对手的棋。
白玉笙道:“你可知他的真实身份?”
樊篱道:“我不知道,只因我从未见过他的脸。他一直戴着狰狞面具,自称已死过一回。”
白玉笙道:“死过一回?”
樊篱道:“不错,他自称活死人,但他没说他如何死过、如何复活。他只说自己遭人陷害,差点死去,故而同情我的遭遇。他教我练剑,命我牢记杀父之仇,剑法练成之日,他命我去凌霄山找你报仇。”
白玉笙道:“他知道我在凌霄山?”
樊篱道:“知道。”
白玉笙道:“他如何得知?”
樊篱道:“因为一位姑娘,她很器重那位姑娘,近乎宠爱。姑娘称他主人,他却视姑娘为亲人。”
白玉笙道:“冷星落?”
樊篱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他唤她小落。”
白玉笙不再问,陷入沉思。他突然来回踱步,在窗前停下,透过那扇半开的窗看窗外长街。时已日落黄昏,长街上少人行,间或有商铺掌柜与伙计探出头,只为观察逍遥客栈里的他与樊篱。
伙计们眼睛看着客栈,手却不闲着,或写,或画,将他们看到的一一记下。事后自有人来取,取走所有伙计的记录,最终汇总到天元阁。于是傅青山不用出门,便可知道白玉笙每天的一举一动。但举动容易观察,沉思却难以窥探,只因沉思藏在心底,外人极难看到。
白玉笙看长街时,却在想七年前的事。
七年前樵山之下,临江决战,他曾亲眼看着徐先生中剑落水。若非他深信徐先生已死,便要认定樊篱口中冷星落的主人是徐先生。可若不是徐先生,谁能使唤冷星落?冷星落会称谁为主人?
万千疑惑,系于一身。
冷星落无疑是一个谜,一个他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的谜。
她有多个面,不同时候展示不同的面。盗走无影与秋霜的是她,与傅青山合谋的是她,带他到明镜台救虞若离的是她,让秦刚去妙手医馆报信的是她,引他来逍遥客栈救樊篱的是她……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
情感上,他希望她只是一时受蒙蔽,尚有由黑棋转化为白棋的余地。理智上,他却不敢毫无保留地信她,怕一切只是诱饵,诱他犯同样一个错。七年前若非他坚持,她未必能留在桃源,更不会有后来的一连串阴谋。
樊篱道:“天元阁使唤你做何事?”
白玉笙道:“不知道。”
樊篱道:“喔?”
白玉笙道:“自那日赌局结束,天元阁便从未找过我。”
樊篱道:“天元阁倒是找过我,并给我一本假的秋霜剑谱,作为交换,我得替他们杀一个人。”
白玉笙道:“谁?”
樊篱道:“不知道。”
白玉笙道:“喔?”
樊篱道:“他们说等夺剑大会开始再告诉我,或许他们想杀的人会在当日来极乐岛,或许他们想杀的人会来参加夺剑大会。”
白玉笙道:“最好永不到来。”
声音很轻,却是咬字清晰。他突然想起此前与林三的推测,想起皇帝与随行禁军已离淮南城不足百里。那是一个可怕的推测,可怕的不是推测本身,而是随着日期临近,推测正呈现变为事实的趋势。
一艘巨船,即将靠岸。
他不知道会自巨船上跑出何等凶兽,或许是饕餮,或许是穷奇,或许是梼杌,或许是混沌,或许是别的凶兽……当然不会真的有凶兽跑出,他只是在害怕:一旦巨船靠岸,势必会天下震动、九州浩劫。
夜色袭来,华灯初上。
没有等来飞羽堂杀手,却等来自称女侠的易筱君。彼时白玉笙与樊篱正站立窗前,一同看窗外灯火辉煌的长街,远远瞧见易筱君飞奔而来。樊篱在看到易筱君时,如风目光闪过一丝讶异。
白玉笙读不懂樊篱那一闪而逝的讶异,却在看易筱君时想起七年前的傅青青。无可否认,他虽极力想要分清易筱君与傅青青,却不能完全做到,有时分清,有时则陷入莫名的冲动。
樊篱道:“她是来找你的。”
白玉笙道:“不一定,或许是来找你。”
樊篱道:“我跟她不熟。”
白玉笙道:“可她却一直记着你曾抛下她独自一人来淮南。”
樊篱道:“那是她的事。”
白玉笙道:“若她执意找你算旧账,你如何应对?”
樊篱道:“我不会给她机会。”
言语之间,他已听到门外传来易筱君的脚步声,遂自窗台一跃而下,融入长街,融入漫无边际的夜。白玉笙看着樊篱的背影消失,转而看向夜空,却自虔诚,对着星辰祈祷,祈祷今夜太平,祈祷今夜无事相安。
寥寥白棋,夹缝求生。
他希望每一颗白棋都能逃过黑棋的围剿,为自己活着,并最终战胜黑棋……
思忖之间,易筱君已是大踏步进门,直奔白玉笙而来。待行至白玉笙身前,她竟是抽剑出鞘,直指白玉笙,大骂白玉笙忘恩负义,丢下她独自跑路。待白玉笙慎重道歉之后,她才回剑入鞘,恢复如初。
白玉笙道:“你为何来?”
易筱君却不答他,只道:“跟我走吧。”
白玉笙道:“去哪里?”
易筱君道:“自然是见你想见之人,听你想听之事。”
白玉笙道:“是他?”
易筱君道:“是他。”
虽未明言,但彼此已然心知。白玉笙此番来极乐岛正是为见故人,却遭天元阁多番推托,如今夺剑大会之期将近,总算要见到一直想见的故人,反倒不安起来。只因与故人相见非为叙旧,而为解谜,解那个只有故人能解的谜。
他畏惧谜底,畏惧谜底的内容。
畏惧之余,他那深藏心底的愧疚重现脑海,须臾之间已占据他的情感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