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府前,赫赫朱门。
天元府位于极乐岛正中,而天元阁位于天元府正中,若极乐岛譬如棋盘,天元阁便可称天元。天元是整个棋盘最显眼的位置,无险可守,故而素来名家好手第一步皆落子四角,占地为先,极少有占天元以虚张声势者。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若在棋局,落子天元无疑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落子无悔,化身为幌的那颗棋随时可能遭对手吃掉。但棋的命不由棋自主,而受弈棋者操纵。布局之前,弈棋者已将棋的命运写在棋盘上。
棋有棋的命,人有人的命。
白玉笙看到府前“天元”二字,竟是没来由地联想起棋与棋盘,或因梦瑶台书房里的那名弈棋儒者,或因纵横交错的极乐岛当真像一副棋盘,或因阴谋重重的夺剑大会如棋局般精于算计……
百丈之内,夜静无声。
冬芷早已在府前等候,身后则有两排穿着天青色长衫的侍女。天元阁有许多侍女,衣裳一样,身姿略同,若不凑近细瞧,便要以为两排只有两名侍女,其余皆为那两名侍女的影。
但道生一,一生万物,万物皆有各自的影,没有任一物是别物的影。若以任一物为别无的影,便是对道的不敬。
白玉笙信道,如同信他的师父。
冬芷一贯浅笑,难以琢磨,道一声“故人有请”,便请白玉笙与易筱君入内。往日曾多番想要潜入天元府的白玉笙,看着近在咫尺的府门竟是不安起来。可他知道,使他不安的永远不是天元府,而是天元府里的故人。
故人如故,故事如故。
他与故人已多年未见,却仍记得故人多年前那充满怨恨的眼神……
冬芷再三催促之下,白玉笙唯将不安藏起,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与易筱君一前一后踏入天元府。
进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拱桥,桥下有池,池中荷花已半数凋零,另有半数正趋于凋零。后来跟着冬芷,白玉笙与易筱君一路经过前院、客厅以及中院正中的天元阁,复穿过回廊、花园,进入后院。
公子如玉,莫过如是。
那夜与樊篱决战,他曾在那百丈之外的房顶远观后院,远观后院的赏月亭,远观赏月亭里的翩翩公子。
此时后院之中,赏月亭里,正有一位翩翩公子端坐桌前。七盏明灯,垂于赏月亭七角,熠熠生辉,衬得那位公子容貌既好、神情亦佳。冬芷请白玉笙入座,便领着一众侍女离开,于是偌大一座后院,只剩三人。
三人同桌,咫尺相望。
七年未见,傅青山虽已长成翩翩公子,却依稀可辨当年容貌。尤其前额那颗痣,虽经岁月洗礼,仍不改痣的本色。白玉笙看到傅青山时,竟生出些许梦回当年的错觉,可他心知:明月仍是当年的明月,故人却已远非当年的故人。
他暗暗压抑,压抑那份对傅青青的愧疚。
此番会面,非为叙旧,而为解谜,解一个只有傅青山能解的谜。
傅青山一贯浅笑,那是如冬芷一般教人琢磨不透的浅笑。或许他眼里看到的是白玉笙,心底却在回想七年前的往事,可往事里的苦多过甜、痛多过乐,他本不该笑。不该笑的他却在笑,似在掩饰。
但他的笑最自然不过,看不出半点掩饰的痕迹。
易筱君看一眼傅青山,复看一眼白玉笙,竟没有掺和的意思,却自斟酒,自顾自吃喝起来。她本不喜欢喝酒,却找不出喝酒以外的事可做。与白玉笙不同,她此行只有两个目的:一是喝酒,二是听故事。
故事尚未开始,她只能喝酒。
她不用担心醉,只因她酒量惊人,区区一壶酒只够她漱口。
些微沉默之后,傅青山身体前倾,用白玉笙桌前酒壶替白玉笙斟酒,不盈不亏,恰满七分。而他举止文雅,颇有几分贵公子气度,白玉笙道一声谢,他则浅笑,却自拿起桌前酒壶,给自己满上。
易筱君道:“偏心,当真偏心。”
傅青山道:“你在说谁?”
易筱君道:“某人已不打自招,用得着本女侠指名道姓?”
傅青山道:“你在怪我没给你斟酒?”
易筱君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本女侠一向光明磊落,可受不得你的殷勤,若不小心中你的圈套,岂不是毁本女侠一世英名。”
傅青山道:“好一个伶牙俐齿!”
易筱君道:“如此说,某人已承认自己不怀好意?”
傅青山道:“白大哥,青山敬你!”
言语之间,他已不再理易筱君,而是端起酒杯,恭恭敬敬,仿佛白玉笙果真是他敬重的兄长。白玉笙本不喝酒,沾酒即醉,他只当傅青山有意试探自己,些微犹豫之后,只得端起酒杯,以作回应。
既来之,则安之。
他不用担心醉,只因他沾酒即醉。可纵他一醉不醒,天元阁都会想方设法把他唤醒,只因天元阁会使唤他做一件极其凶险之事。与其遭天元阁使唤,倒不如一醉,最好在他醒时夺剑大会已然结束。
易筱君却道:“等等。”
傅青山道:“等什么?”
易筱君道:“本女侠瞧着他的酒较本女侠的香醇可口,要跟他换!”
话音未落,她已动手抢白玉笙的酒。只是她的手尚未碰到酒杯,便遭傅青山单手接住,任她如何使力,却挣脱不开,如那夜秦宅被擒傅青山抓住她的脚腕。傅青山另一只手仍稳稳端着一杯酒,滴酒未洒。
傅青山一贯浅笑,笑得很甜,却自责备道:“筱君,白大哥是贵客,怎可抢白大哥的酒。白大哥的酒只能由白大哥喝,谁都不能抢。”言语之间,他复看向白玉笙,恭恭敬敬道:“青山略备薄酒,还望白大哥莫要嫌弃!”
白玉笙道:“请!”
话音一落,他果真端酒入口,一饮而尽。于他而言,喝酒只是形式,遵守傅青山的规矩方是实质。傅青山一再迫他喝酒,言语间似有以小燕子要挟之意,他已无可推托,唯有听命照做。
傅青山道:“如何?”
白玉笙道:“好酒。”
傅青山道:“虽七年未见,青山却一直记着白大哥的酒量。今夜,青山愿与白大哥一醉方休。”
易筱君道:“你若真记得他的酒量,便不该让他喝酒。”
傅青山道:“为何?”
易筱君道:“本女侠敢打赌,他撑不过第二杯。”
言语之间,她收回手,已然放弃抢白玉笙酒的念头。只因在她看来,喝下一杯酒的白玉笙已离醉不远,结果注定是醉,多一杯少一杯已无关紧要。岂料白玉笙喝下一杯复一杯后,仍自清醒,毫无醉意。
酒无酒味,淡如清水。
他尝不到一点酒味,更感觉不到一丝醉意。
原来酒壶装的是水,而不是酒。如傅青山说的那样,他一直记着白玉笙的酒量,七年之前的白玉笙便是滴酒不沾,沾酒即醉。故而桌上放着的三只酒壶,一壶是酒,两壶是水。
君子之交,淡如清水。
白玉笙喝着清水,虽自清醒,反倒疑惑,只因他已琢磨不透傅青山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