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的樊篱,本该是书生的樊篱。
自七年前家破人亡,他便告别书生,成为一名栖身江湖的剑客。易筱君唤他樊篱之名,他未否认,更未承认,始终背对着一丈之隔的易筱君,背对着数丈之外的白玉笙,独自受那冷月照拂、清风袭人。
他是樊篱,剑客樊篱!
他不能否认他避水剑唯一传人的身份,更难承认避水剑在他手上遭遇连番惨败!
有风吹过,他的身体在风中打颤,连那身蓑笠都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挣扎与慌乱。使他打颤的绝非那尚未进入仲秋的清风,更非那掺着灯火的冷冷月光,使他打颤的唯有身为一名剑客的辛酸与无奈。
既然遮不住,索性无所遮。
他亲手脱掉蓑衣,摘掉笠帽,取下黑巾,恢复到初入淮南城时的他。
初入淮南,他曾偶遇那位自称父亲朋友的前辈。他问过前辈,问前辈当年的真相是否如同易筱君说的那样,前辈却一贯儒雅,道一声“往事不可追”后,只字不提当年往事。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他知道的真相都是别人告诉他的真相,那是别人想要他知道的真相,而不一定是客观存在的真相。
原来早在七里镇时经易筱君一番说教,他已然对当年之事产生怀疑。前辈不提,他便只能亲自去查,于是他乔装成蓑衣剑客,隐藏剑与剑法,混入极乐岛,用以暗中观察白玉笙的言行、举止及其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由细节发现破绽,由破绽发动攻势。
他从未放弃过为父报仇的信念,那信念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早在画舫之上,他便几番冲动,想要一剑取白玉笙的性命,可他自知不是白玉笙对手,遂未敢轻举妄动。直到遇上她,遇上那位天底下最美的美人,他的信念霎时灰飞烟灭,转而陷入无以复加的痛楚。
美人若离,冷若冰霜。
冰霜之花,开在严寒,却有万千信徒焚身取暖,只为匍匐在她的脚下……
一贯不喜言谈、不食人间烟火的虞若离,那日却专程找他。她说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来意,更知道当年的真相。她跟他提起当年的真相,劝他莫要将樊不凡之死归罪于白玉笙。
真相,只有一个。
虞若离与易筱君提到的是同一个真相,略有不同的是,虞若离早易筱君七年踏入江湖,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
他信任虞若离口中的真相,如同信任虞若离本人。他与虞若离只是初见,却已然生出毫无缘由地信任,或许他觉得虞若离出身名门正派,或许他觉得虞若离面冷心热,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想要信任她……
那日之后,三遇白玉笙。
无一例外,皆为试剑,而非为寻仇。经虞若离一番劝,他对白玉笙的态度已完成由寻仇到挑战的转变。数十年前,其祖樊天曾败于秋霜剑下;七年之前,其父樊不凡亦曾败于秋霜剑下。
身为避水剑传人的他,理应做足挑战秋霜剑的准备。
他自知绝非白玉笙对手,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他想在正式向白玉笙发出挑战前,将秋霜剑法研究透彻,寻出其中破绽。但秋霜剑法集“变”、“快”于一体,在遭遇三番惨败之后,他已心灰意冷……
秋霜剑法,名下无虚。
本已心生去意的他,在即将离开时却被白玉笙唤住。唤住他的白玉笙,却有求于他,理由则是那份剑客与剑客间的信任。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易筱君竟会当着白玉笙的面认出他。
他只是卸掉伪装,并未转身。
或许他不想白玉笙看到变回樊篱的自己,或许他不想变回樊篱的自己看到白玉笙,或许他只是纯粹的不想转身……总之,他没有转身,背对着一丈之隔的易筱君,背对着数丈之外的白玉笙,独自受那冷月照拂、清风袭人。
易筱君道:“果真是你。”
樊篱道:“是我。”
易筱君道:“你是来寻仇的?”
樊篱道:“无仇可寻,只因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仇人。”
易筱君道:“难得你能想通本女侠的话。”
樊篱道:“与你无关。”
易筱君道:“那是谁?”
樊篱并不答她,待稍作酝酿,却自冲数丈之外的白玉笙朗声道:“白玉笙,你应该感谢一个人,是她告知我当年的真相。我代父亲向你道歉,作为补偿,我答应帮你做那件事。”
白玉笙道:“多谢。”
樊篱道:“说吧,你需要我劫哪间商铺。”
白玉笙道:“任意一间商铺,一间或许不够,需要三间、五间,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不必真劫,更不必暴露身份,只要让天元阁以为同时有许多人劫富即可。”
樊篱道:“可以。”
白玉笙道:“多谢。”
樊篱道:“不必谢我,你应该谢她。你……你若见到她,代我向她问好!”
没有人能够看到他提起她时的表情,只因他独自面向冷月与清风。冷月照拂,清风袭人,以致一贯寡言少语的他声音微颤,神情微乱。再到后来,他纵身一跃,消失于房顶,消失于漫无边际的夜色……
自始至终,没有转身。
易筱君对着樊篱的背影一顿臭骂,那是一些白玉笙听不懂的家乡话……
樊篱走后,白玉笙却是一怔,只因他着实未曾想到蓑衣剑客便是樊篱。那日凌霄山前,击败黑白无常之后,他便携小燕子离开,并未留意负伤倒地的樊篱。他对樊篱的认识皆来源于小燕子的一次偶然提及,而小燕子不想使他执念于过往,是以一带而过,再未提及。
樊篱,樊不凡之子。
往事如烟,一一涌现,原来他从未忘记樊不凡临终前的释然一笑……
他知道樊篱指的她是谁,只因世间之上知道他与樊不凡过往的人并不多,如今身在极乐岛的只有一位,而不久之前,她曾劝过他的另一名仇家。知道不说破,唯深藏心底,是他与她之间七年前便已形成的默契。
他已欠她太多,七年前如是,七年后亦如是。
自他在十涧湖畔与她重逢,她虽未语一言,却总在默默帮助他。同样一句话不同人说会呈现不同的效果,她出身名门正派,将来极有可能是巫山掌门,故而她的话极具说服力。
任易筱君如何相问,他只字不提她。
他不提她的名字,不提他与她的关系,不提他与她的往事。往事如烟,烟有烟的去处,人有人的活法……
后来易筱君反复嘀咕,以“本女侠不稀罕知道”结束询问。她不再理白玉笙,转而看向百丈之外的天元府后院,那位独坐赏月亭的翩翩公子早已离去。偌大一座庭院,空无一人,唯有月影,以及那琢磨不透的淡淡哀愁。
她看到的是物影,而非月影。
万物皆有影,树有树影,花有花影,草有草影。整座后院空空荡荡,百影交织,唯独缺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