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无影,飞贼无踪。
一个是偷遍整个汴京城的神偷,一个是盗遍五路九州的飞贼。
偷遍汴京城的是林三,盗遍五路九州的却是小燕子,白玉笙曾跟着小燕子盗过数回,勉强算得半个飞贼。当飞贼遇到神偷,本该切磋一些偷盗本领的他俩,却各怀心事,不复传闻的那样风光。
世间之上,唯情最苦。
他俩皆受困于情,故而最能理解彼此的感受。
神偷在悼念亡妻,并陷入悔恨与深深自责,尤其他已身负重伤,满身是血,显得落魄非常。飞贼则在思念另一名飞贼,那名飞贼身陷牢狱,牢外有三千披甲兵士,想要营救,难如登天。
白玉笙道:“你可知傅青山为何要针对我?”
林三道:“不知道,但我见过他几回,年纪轻轻,城府极深,武功更是深不可测。被这样一位对手盯上,足够你头疼。”
白玉笙道:“我是魔头。”
林三道:“魔头?”
白玉笙道:“江湖传闻,我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魔头,丐帮帮主穆青峰、避水剑樊不凡都是我杀的,所以你不应该担心我,而应该担心盯上我的对手。”
林三道:“他们不是你杀的。”
白玉笙道:“为何?”
林三道:“因为你身上没有杀气。”
白玉笙道:“杀人不需要杀气,以杀手而论,往往是低级杀手满身杀气,人未至,杀气先至。真正的高手可以随时隐藏杀气,杀人于无形,譬如封侯……”
林三道:“杀手封喉?”
白玉笙道:“不错,封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杀手,他在杀人时,总是面带微笑,显得很和善,但他的剑却是冷血无情,一剑封喉。那日七里镇外,他想要我的命,结果你知道的。”
林三道:“他不是你杀的。”
白玉笙道:“为何?”
林三道:“你是贼,贼只偷不杀,杀人有违贼道。”
白玉笙听罢,竟有往事如潮水涌来,塞满他的脑海:桃源村里,他曾秋霜出鞘,一剑封喉,封十二名剑客的喉;山神庙里,他曾一剑杀死伪装成黑衣人的商仲永;悠悠江面,他曾一剑刺出,徐先生中剑落水,葬身江底……
杀物者,有违道。
他一直尊师重道,故而每回入梦,皆深深自责曾经的鲁莽。
他自幼受着师父耳濡目染,连一只鸡都不敢杀,遇着蚂蚁都要绕行。纵是有着万不得已的理由,杀物终究有违道,有违师父的谆谆教诲。他一直耿耿于怀,自责于违背道、违背初衷。
复有诸多熟识面孔,塞满他的心扉,使他陷入极致的心魔:桃源村的无辜村民,惨遭太白十三剑杀害,死伤遍地;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们,全村遭屠,血腥与惨烈;着天青色长衫的傅青青,惨死山神庙……
人在痛在,人活痛活。
七年之前,他曾用短短数月的时间,经历凡人一生的痛。每当有人因他而死,他便深深自责,继而悔恨,悔恨自己没能及时出手相救,悔恨自己是一颗给别人带来厄运的灾星。
一尺寒光,寒意袭人。
正在他陷入极致的心魔难以抽身时,袖中寒意侵体,如秋霜一般,瞬间使他清醒,恢复到回忆前的模样。当下,他已惊出一身冷汗,只因自归隐桃源起,他已许久没有这般陷入心魔。
或许是小燕子深陷牢狱,他心中焦急,教那心魔趁虚而入;或许是重新回到江湖,感受江湖,使得那些本已深藏的心事掘土而出;或许是林三的话刺激到他,使他想起过往的离经叛道……总之,他应该庆幸,庆幸有一尺寒在手。一尺寒与秋霜剑同为雪凝铁,有一尺寒在,犹如秋霜在手,无所畏惧。
林三失望道:“看来你已违背贼道。”
白玉笙道:“或许是,或许不是,那时我不是贼,是一名剑客。至少在做贼时,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林三道:“多谢。”
白玉笙道:“谢我什么?”
林三道:“多谢你守贼道,放眼整个江湖,能令我佩服的人并不多,你与小燕子算是其中两个。”
白玉笙道:“多谢。”
林三道:“谢我什么?”
白玉笙道:“多谢你守偷道。”
偷有偷道,贼有贼道。偷不偷穷,贼不伤人,故而他俩皆可谓守贼道。神偷与飞贼虽互相道谢,却各自藏着心事,看破不说破,以致言语之间异常谨慎,生怕犯上对方的忌讳。
他知道他有亡妻之痛,他知道他的她身陷牢狱。
雅房之内,他俩曾同在一个赌局,一为庄家,一为赌客。如今的他俩,躲在这条窄窄的小巷,竟是相互理解,感受着彼此的创伤。若教那些喜欢谣传的江湖客见到,必定想入非非,编出许多经不起推敲的故事。
白玉笙道:“你还知道天元阁的哪些秘密?”
林三道:“天元阁一直防我如防贼,当然我的确是一个贼。实际上我知道的并不多,倒不是说我被他们防住,而是我懒得知道他们的勾当……我所知道的,除他们每月月末会将金银转移出去外,整座岛上的护卫、商铺掌柜与伙计等等皆受雇于天元阁,再有就是长乐坊里的事。”
白玉笙道:“长乐坊有何事?”
林三道:“倒没有特别的事,左不过是些赢钱手段,赌客就是羔羊,长乐坊则负责薅羊毛,薅掉一根羊毛不剩为止。”
白玉笙道:“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林三道:“我要去偷!”
白玉笙道:“偷?”
林三道:“小柔是我妻子,我不能任他们将小柔沉入十涧湖。”
言语之间,他已不再将心事深藏,抑或说痛到深时,再难藏住。他咬牙切齿,继而咬破唇,显然决心已定,无可阻挡。尤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泛着凶光,满含杀意。若眼神能杀人,那个杀害小柔的凶手早已死上千回、百回。
白玉笙按住他的肩,示意他不要激动。
他却瞪着白玉笙,显然早已失去理智。理智于他而言,已是一种负担,非但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懑与悔恨,反倒刺激着他。任白玉笙如何劝说,他已然抱定偷回小柔尸体的决心。
白玉笙道:“你会白白送死。”
林三道:“死是最幸福的事,只要我死,便可与小柔在一起。”
话音一落,他突然猛烈地撞起石壁,一声一声巨响,震得白玉笙心惊。白玉笙连忙伸手拦他,怎奈他气力惊人,撞得白玉笙手指擦到石壁,霎时血痕累累。情急之下,白玉笙不得已封住他的穴。
白玉笙道:“我可以帮你。”
林三圆睁怒目,咬牙道:“你若想帮我,就赶紧放开我。”
白玉笙道:“我帮你去偷。”
林三道:“你去?”
白玉笙道:“别忘记,我是一名飞贼。”
话音一落,他便封住林三的哑穴,将林三藏至黑暗角落后,只身一人走出窄窄的巷。时已过寅,街上灯火辉煌,犹如落日黄昏,沿街商铺皆开门迎客,甚为殷勤。但如今已夜过四更,来客皆已熟睡,故而长街无人,空空荡荡。
一个身影,缩短拉长。
白玉笙脚踏无极,朝着护卫抬走小柔尸体的方向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