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酒之会,着重在品。
酒仙李蓬蒿所酿美酒,皆为酒中上品,需一斟一酌,细细回味,方可品出酒中真谛。若品酒仙李蓬蒿所酿美酒用一般酒客常用的“灌”,便会失掉酒客品格,更会失掉品酒意义,成为酒中下品。
酒与剑,酒客与剑客。
剑客唯有尊重剑,使剑时方可人剑合一;酒客唯有尊重酒,品酒时方可乐在酒中。
白玉笙是一名尊重剑的剑客,却非一名尊重酒的酒客。自那日长街上以伞为剑、击败泰山派长老起,不论走到何处,他始终拿着油纸伞,只因他已视伞为剑。他尊重伞,便等同于尊重剑。
他是剑客,却非酒客,更不懂酒;虽非酒客,且不懂酒,却足可尊重酒。
于他而言酒是苦酒,于酒客而言酒却是美酒。
他不会向酒客妥协,盛赞品出苦与愁的是美酒;更不会强求酒客一致,诋毁品出甜与乐的是苦酒。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品酒是自由,理应远离枷锁与束缚,品者不同,品味自然不同。
他自称君子,却并非以君子自居,而是以君子自律。
他尊重酒,尊重酒客,尊重酒仙。
李蓬蒿被称为酒仙,酒客皆盛赞他的酒美,足可忘忧,若能喝上李蓬蒿所酿美酒,连神仙都可不做。殊不知李蓬蒿除却有着非凡天赋与穷极一生的努力外,更注重每一个细节。
酒室百余壶美酒之中,有半数需冷藏,方可使酒客品酒时达到最佳口感。故而李蓬蒿亲自督造,由酒室除正门外的另外三壁,分别铸造冰窖,持续供冷,以使美酒始终保持最香醇的口感。
白玉笙不喜欢喝酒。
但自进入醉忘仙起,他已注定难免一醉。
依酒仙李蓬蒿规矩:来客需一一品完酒室所有酒,方可全身而退,若不胜酒力、中途倒下,便可抬出酒室。当然,李蓬蒿另有一条规矩:女人可以选择,或者像男人一样品完所有酒,或者滴酒不沾,安静当一名看客。
坏规矩者,五花大绑,扔进十涧湖。
制定规矩的是李蓬蒿,具体执行的却是天元阁,故而名义上是醉忘仙规矩,实则天元阁享有最终解释的权力。事实上整个极乐岛都属于天元阁,天元阁掌握着极乐岛上的生杀大权。
第一壶酒,酒名清酒,酒器金樽。
李蓬蒿道:“昔日李太白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金樽清酒,每斗十千,故而清酒配金樽,乃酒中上品,诸位谁肯一试?”
酒和尚道:“我来!”
李蓬蒿并不答他,接着道:“谁肯一试?”
不羁真人道:“我来!”
李蓬蒿更不答他,却是看向易筱君,看向那个打碎夜光常满杯的丫头,和蔼道:“丫头,可敢一试?”
易筱君道:“有何不敢!”
李蓬蒿道:“果然豪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喝下第一樽酒,便得品完酒室所有的酒。否则,纵是那臭和尚与臭道士如何求我,我都要将你五花大绑,扔进十涧湖。”
易筱君道:“一言为定。”
言语之间,她已是脸色微红,故而她虽豪言壮语,可在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听来,却是一半为真话、一半为酒话。曾经无数次诱惑易筱君喝酒的怪僧怪道,竟出奇一致,想要阻止她品下第一樽酒。
第一樽酒,意味着后面尚有百余杯酒。
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皆深知李蓬蒿所酿美酒后劲十足,尤其不同种类的酒相互作用,极易醉人。十杯不倒已是不俗,能撑过百杯者更是微乎其微,如今易筱君已是半醉,他俩实在不敢由着她冒险。
只是任他俩如何相劝,李蓬蒿已执意要让易筱君试第一樽酒,而易筱君更是坚决,已然挽起袖口,想要自顾自斟酒。李蓬蒿抢过酒壶,道一声“我来”后,亲自斟上第一樽酒。
一股清流,流入金樽。
至七分满,便停下来,不使清酒溢出。易筱君端起金樽,望着金樽之内自己的倒影,竟如饮水一般,将七分满的一樽清酒饮尽。樽酒入腹,她竟缓缓闭目,面上愁容,陷入莫名的沉默。
李蓬蒿道:“如何?”
易筱君道:“苦,真的很苦。”
李蓬蒿道:“为何苦?”
易筱君道:“因为行路难,因为漂泊江湖,因为背井离乡……因为许多,尝到的却只有苦。但总想着苦有尽时,想着苦尽甘来,想着会有那么一日,不再漂泊江湖,不再背井离乡。”
言语之间,她始终闭目,闭目不是沉睡,更非酣醉。她非但未醉,反倒更加清醒,她尝到的酒确实是苦酒,是苦使她清醒。只有感觉到苦,感觉到痛,方可证明她还活着,证明她还清醒着。
李蓬蒿赞道:“丫头,你懂酒!”
寥寥数字,已是最高评价。李蓬蒿贵为天下最出色的酿酒师,本身即是一名最懂酒的酒客,正因为他懂酒,他的评价更显得足有分量;正因为他懂酒,方能看出易筱君亦是一名懂酒的酒客。
他却不知,易筱君今日初犯酒戒。
话说回来,初犯酒戒的易筱君便对酒有如此悟性,堪为一名懂酒的酒客。
不羁真人、酒和尚、秦刚、蓑衣剑客、妩媚女人等来客一一端金樽,品清酒,却再难得出高于易筱君的感悟。确切说来,易筱君的感悟正是李蓬蒿酿造清酒的初衷,更与李太白的诗吻合。苦寓意路途艰难,甘寓意乘风破浪。苦尽甘来,寓意时下虽多歧路,但总有乘风破浪之时。
蓑衣剑客品酒时,一贯头戴笠帽,黑巾遮面。
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脸,更没有人亲眼看到他把酒灌入口中。但他端着七分满的金樽,再放下时已滴酒不剩,以致众人皆认定他已饮尽。可在请他分享一些品酒的感悟时,他却不言一语。
有的人沉默,只因他天生不会言语,言语是他身体上的缺失,而非内心的拒绝;有的人沉默,只因言语于他而言有着莫大苦楚,或许会暴露身份,或许会得罪听者,或许是有着难以启齿的往事……
没有人知道蓑衣剑客沉默不语的真正原因,更没有人知道蓑衣剑客为何一直穿戴蓑笠、黑巾遮面。这些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十位来客,只剩下白玉笙与虞若离没有饮下第一樽清酒。
一股清流,流入金樽。
白玉笙看一眼冬芷,端起金樽,将七分满的清酒一饮而尽。他在看冬芷时,仿佛在暗示,暗示他会守规矩,暗示天元阁一定要信守承诺、保小燕子性命无忧。故而他在品酒时,已是决绝。
酒是苦的,没有余味。
他只尝到苦,苦到尽时,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果然还是那个不懂酒的他,他果然还是那个沾酒即醉的他。他既品不出苦尽甘来,更品不出与李太白诗意吻合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