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酒香,如梦如幻。
李蓬蒿在前引路,领着十位来客走入一间酒室。酒室中早已备好名酒与酒器,一酒一器,极为讲究。酒分百种,器有百具,皆为李蓬蒿用心搭配,只求酒客品酒时,能品出酒的最佳口感。
不同酒器,能品出同一种酒的不同口感。
白玉笙不懂酒,更不懂酒器。
他不知道那件泛着绿光的酒器,便是西胡献于周穆王的夜光常满杯;不知道那件色彩斑斓的酒器,便是杨贵妃用过的唐三彩酒盅;不知道那件闪着金光的酒器,便是李太白盛满清酒的金樽……
更有玛瑙、翡翠、水晶之属,大小不一,造型各异,却无不精致唯美,别具一格。当如此多名酒与酒器呈现于众来客眼前,纵非酒客,亦会偶露贪婪眼神,生出一股占有欲望。
欲望,惑人心智。
美酒当前,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自入酒室,白玉笙反倒变得异常清醒,只因他没有欲望,没有生出丝毫占有美酒的欲望。但他闻到的酒仍是苦与愁,品不出半点酒香,别人眼里的美酒,在他看来只是苦酒一杯。
一杯足矣,足以使他醉,足以使他安睡。
自小燕子被捕,他便再未安睡,日夜想着如何营救。每当夜色袭来,他便如临大敌,时刻警醒,准备迎敌。可夜色甚浓,无际无边,他看不到来犯之敌,只看到一个潜伏在心底的魔。
他是魔头,本该有魔。
但他的心魔不害别人,专害自己,害自己无法入睡,害自己茶饭不思……
除却没有占有美酒的欲望,意外的寒意更使他打起精神。原来酒室之内,较室外凉爽,更有阵阵寒意自墙壁涌入。那是一种绝非孟秋该有的寒意,内力稍弱者如易筱君,已是不经意间打起颤来。
易筱君嚷道:“真冷!”
话音一落,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便抢着搭上她的肩,显然想传输内力给她,虽被她躲开,倒惹得李蓬蒿一阵疑惑。在李蓬蒿的印象里,怪僧怪道素来特立独行,无所拘束,此番却一齐为这疯丫头输入内力,不可谓不惊奇。
原来自十多年前姑苏一别,李蓬蒿便与酒和尚、不羁真人失去联系,故而并不知道易筱君是他俩的宝贝徒儿。
秦刚道:“酒仙前辈,这间酒室为何如此寒冷。”
李蓬蒿冷眼瞪他,拿木杖抵住他的胸,没好气道:“臭小子,你刚刚在骂谁。”
秦刚道:“晚辈未曾骂人。”
酒和尚道:“这位自称老子的晚辈,明明是你在骂酒老怪,岂容狡辩,一定要重重罚你,罚你的酒我替你喝。”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说得不错,骂人的确实是你,被骂的确实是酒老怪。”
秦刚道:“晚辈只是问酒室为何寒冷,何曾骂人。”
酒和尚道:“这位自称晚辈的老子,你既以晚辈自居,便该听长辈们的劝。别看酒老怪一把年纪,却极不服老,一向最是厌恶别人称他前辈,你方才称他前辈,便等于在骂他老,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分明是在骂他老贼。”
不羁真人道:“总之,罚你不喝酒,你的酒由我跟臭和尚替你喝。”
李蓬蒿道:“酒是我的。”
酒和尚道:“我跟臭道士都知道酒是你的。”
不羁真人道:“不错,我跟臭和尚都知道酒是你的。”
李蓬蒿道:“我想给谁喝就给谁喝……”言语之间,他突然瞥到易筱君已拿起那只泛着绿光的夜光常满杯,瞥到易筱君正用那只夜光常满杯饮酒,不禁脸色大变,喝道:“臭丫头,谁教你乱动的!”
“砰”一声落地,杯碎酒洒。
原来易筱君闻着满室酒香,竟又生出一股酒和尚方有的豪气,遂趁李蓬蒿不备,拿起离她最近的夜光常满杯,品起酒来。她不懂酒,只能尝到酒的苦,可酒的苦能使她想到家乡,想到家中父母。
她在品酒时,实在是思念家乡。
当李蓬蒿发现她饮酒并对她大喝时,她猛地自思乡之苦里惊醒,以致杯碎酒洒。
李蓬蒿却是丢掉木杖,连哭带嚎,跪在地上捡夜光常满杯的碎片。纵冬芷劝他,亦不能使他恢复。他在捡碎片时,连肉眼瞧不见的碎屑都不放过,约摸一盏茶功夫后,方才捧着连同碎片、碎屑在内的夜光常满杯站起。
一瞬之间,竟是苍老许多。
原本已是满头白发的李蓬蒿,圆睁双眼,满脸怒气,死死瞪着易筱君。显然于他而言,夜光常满杯意义非凡,绝非一般酒器可比。
易筱君道:“抱歉……”
李蓬蒿瞪着她,怒道:“出去!”
易筱君道:“我……”
李蓬蒿道:“出去!”
易筱君道:“凶什么凶,一只杯子而已,回头赔你就是。”
自幼便被整个易府视为掌上明珠的她,本想真心道歉,未曾想却被下逐客令,自然觉得委屈。更兼她一日之内已喝下不少酒,正赶上醉意袭来,于是将酒中品到的思乡之苦化为那句寸步不让的回应。
一半是真话,一半是酒话。
李蓬蒿道:“而已?你竟敢说而已!夜光常满杯可是两千年前周穆王的酒器,我走南闯北,花费十年才将它自周穆王的墓里取出,纵是你倾家荡产都赔不起。”言语之间,他看向酒和尚,没好气道:“臭和尚,你给评评理。”
易筱君道:“原来是个盗墓的……”
酒和尚佯装盛怒,责备道:“丫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怎能揭酒老怪的伤疤。不过……”话锋一转,他却抬手指着李蓬蒿,极其失望地道:“枉你一代宗师,怎可与乳臭未干的小娃一般见识。”
不羁真人道:“你酒老怪那一嗓着实惊人,连我都吓一跳,更别提一个小丫头。照我的意思,你吓着她,她弄坏你的酒杯,足可抵消。”
李蓬蒿道:“你们……”
酒和尚道:“臭道士说得不对,既然是你酒老怪吓着丫头,就应该给丫头赔礼道歉。”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酒老怪毕竟有丧失爱杯之痛。”
酒和尚道:“那就依你,两相抵消!”
李蓬蒿本以为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皆为懂酒之人,且与自己私交数十年,必定会主持公道。不曾想这一僧一道竟是联起手来,堂而皇之地替易筱君讲和,反倒将过错推到他身上。
一僧一道,天衣无缝。
不仅令李蓬蒿不解,更令除冬芷与白玉笙以外的在场所有人疑惑。
殊不知酒和尚与不羁真人虽素来争吵、打闹不断,可在易筱君一事上,总能达成一种巧妙的默契。他俩虚度六十载,无亲无故,只有易筱君这么一位宝贝徒儿,自然视若掌上明珠,最是见不得她受委屈。
李蓬蒿道:“你们……”
酒和尚却是拉易筱君到李蓬蒿身前,附在李蓬蒿耳畔低语数句。李蓬蒿听罢,频频点头,竟是转怒为喜,不再为难易筱君。他捧着连同碎片、碎屑在内的夜光常满杯走出酒室,等他回来时,已恢复如初,宣布品酒之会正式开始。
夜光常满杯,是李蓬蒿最引以为傲的酒器。
酒器固然不可多得,酒客却更可遇不可求。李蓬蒿是天下最出色的酿酒师,酒和尚是天下最懂酒的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