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涧中,闲观桂落。
但桂花只是画,若不经意间一瞥,或可感受到桂花零落、漫舞纷飞的模样。可若凑近细瞧,或是盯着久看,便会越发觉得她只是一幅画,抑或是一首诗中有画、画中藏诗的诗。
画美如景,赞的是画。
但画只是画,是画者的想象。想象是不真,画者画的是不真。
易筱君在看白玉笙时便会无端生出不真的想法,仿佛白玉笙只是一幅画,一幅无数江湖客共同勾勒、涂色的画。江湖客皆有各自想象,故而她看到的白玉笙只是无数江湖客的想象。
想象是不真,她看到的白玉笙亦是不真。
离家出走前,她曾想象过江湖的模样,想象过江湖传闻中的人物。经许多事,她总算领悟到:江湖如画,亲眼所见未必是真。
白玉笙道:“你本该回姑苏老家去,不要再趟江湖的浑水。”
易筱君道:“你在担心我?”
白玉笙道:“用不着。”
易筱君道:“为何?”
白玉笙道:“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是何等高手,有他俩在,纵是那桌江湖客一起上,都未必能伤你分毫。”
易筱君道:“江湖客是谁?”
白玉笙道:“是你,是我,是你的两位师父……我们都是江湖的过客,只要身在江湖,受着江湖约束,便是江湖客。”
易筱君道:“听着有些无奈。”
白玉笙道:“无奈,是江湖的常态。”
易筱君道:“我倒觉得江湖很好玩,就像一个超级大的杂货铺,里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物。不用付钱,不受约束,一时技痒还可以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成为百姓敬仰的女侠。”
白玉笙道:“说说看,你都劫过哪些富。”
易筱君道:“本女侠……劫过姑苏易家,易家是姑苏第一等巨富,本女侠夜闯易府,卷走金银各千两,易府上下浑然未觉。本女侠将金银散给穷苦百姓,百姓争相传颂,就连汴京城里的皇帝都被惊动。”
白玉笙道:“还有别的?”
易筱君道:“本女侠初至淮南,一眼识破贪官秦中举的伎俩,当夜便闯入秦府,大闹一场。”
白玉笙道:“结果如何?”
易筱君道:“本女侠……本女侠腹中饥饿,暂且放他一马。”
白玉笙道:“你来自姑苏,姓易,举止间颇有几分富贵之态,我猜姑苏易府正是你自家,拿自家的金银算不得劫。至于秦中举,据我所知那夜你闯入秦府,劫富不成,反倒被捕入狱。”
易筱君道:“就算前面的都不算,我后面准备干一票大的。只要干成这一票,便会成为百姓敬仰的女侠。”
白玉笙道:“你准备劫哪家?”
易筱君道:“我谁都不劫,却要去见一个人。”
白玉笙道:“谁?”
易筱君道:“我兄长。”
白玉笙道:“你兄长是谁?”
易筱君道:“你猜猜看,只要不算太笨,应该能猜到。”
白玉笙道:“我猜不出。”
易筱君道:“看来你并不如我想的那样聪明,登舫之前,底下的江湖……江湖客们吵个没完,那位使者姐姐便做过介绍,称我是副阁主的妹妹。我是副阁主的妹妹,副阁主自然便是我兄长。”
白玉笙道:“你不该去见他。”
易筱君道:“为何?”
白玉笙道:“他……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的家人。”
易筱君道:“我是他妹妹,他的家人便是我家人,不用他说,我都知道。”
白玉笙道:“我没有跟你玩笑。”
言语之间,他已不敢看易筱君,只因易筱君自称傅青山的家人,使他不自觉便要把她当成傅青青。他知道她在玩笑,知道她并非真的傅青青,知道她找傅青山是为救小燕子……
知道,并不意味着接受。
难以接受的不是易筱君,而是易筱君的越陷越深。
或许,她并不知道她长得像一个女孩;或许,她并不知道傅青山为何会让她穿着天青色长衫;或许,她并不知道傅青山为何会让她去凌霄山;或许,她并不知道冬芷为何会称她是傅青山的妹妹……
他知道的,她未必知道。
但他尚难开口,开口跟她讲他与傅青山的过往,开口跟她讲他与傅青青的过往。那段过往,终究是痛,是悔,是愧!
易筱君自幼聪颖,已然觉察到白玉笙的异样。在此之前,她便隐隐觉得白玉笙与傅青山之间一定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以致每每提到傅青山时,白玉笙皆会陷入一种莫名愁绪。
他果真是一个谜,一个难解的谜。
难解的不是谜本身,而是他已将心锁上。他不让别人走进他的心,更不让别人解开他身上的谜。
易筱君道:“现在能救燕姐姐的只有他。”
白玉笙道:“我知道。”
易筱君道:“他虽跟我只有一面之缘,待我却不算差,否则便不会救我出狱,更不会称我是他妹妹。我若有心求他,他必定会帮我,待我求他救出燕姐姐,便算得大功一件,成为一名受百姓敬仰的女侠。”
白玉笙道:“真正的侠,不会在意是否受百姓敬仰。”
易筱君道:“可若得不到百姓敬仰,便算不得女侠。总之,我心意已决,誓要救出燕姐姐,如今只有救出燕姐姐,我才能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女侠。”言语之间,她突然指着白玉笙,命令道:“你,不要拦我!”
白玉笙道:“不用你救。”
易筱君道:“手脚长在我身上,可由不得你。”
白玉笙道:“随你吧。”
话音一落,他便不再言语,却是看向风吹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画,间或有鸟鸣入耳,清脆如歌,宛转悠扬。他的思绪伴着鸟鸣,回荡在脑海,拉长到一个算不出距离的远方。
或许他觉得由易筱君出面,较自己更有把握;或许他觉得有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在,易筱君不会有危险;或许他自知无法劝住易筱君,索性由着她;或许他觉得傅青山只是玩笑,并非真的想要算旧账……
江湖是一本烂账,没有人能够算清。
他只想救出小燕子,一起回到桃源,体验那美景如画的风吹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桃源不是画,更非想象。桃源真实存在,存在于废弃的凌霄山中,存在于他漂泊江湖的心上。一旦回到桃源,他便不用再漂泊,不用再流浪,只因桃源是他的家,桃源有他的家人……
有侍女敲帘,未及回应,便掀帘而入。
易筱君故意弄乱长发,佯装酒醉未醒,眼瞧着侍女进屋,便猛地扑到侍女身上,既抓且挠,接着耍起酒疯。白玉笙看在眼里,并不拦她,却自走出鸟鸣涧,走向饕厨的另一间屋。
他只想早些见到傅青山。
用餐之后,冬芷一定会带众人去别的地方。他不知道傅青山是否在那地方等他,他唯一知道的是:不论傅青山在与不在,他都得跟着冬芷走,只因他要请傅青山帮忙,便得守天元阁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但世间之上,往往是死的规矩束缚着活的人。这叫死去活来,只有守住死的规矩,方可救出活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