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间里,筵席已散。
抬眼望去,只剩八名来客。细问之下,方知其中一名来客贪食,竟是活活撑死。白玉笙心惊之余,却是有些讶异,只因在他与易筱君离开云水间前,那名来客可谓是片肉不沾。
后来秦刚告知白玉笙,那名满身肥肉的来客诨名老饕,最是贪食。据称,他前年染上一种怪病,遍请名医,总算将他自鬼门关拉回。但那大夫提醒他莫要暴食,否则会旧疾复发,神仙难救。初入云水间时,他尚记着大夫的嘱咐,可一旦尝过第一片肉,便再难自持,狼吞虎咽起来……
无人敢劝,无人相阻。
那名来客肉不离手,大口吞食,谁敢劝他,他便跟谁拼命。最终,在一众来客注视之下,活活撑死,丢掉唯一的一条命。
十顶花轿,四十名侍女。
白玉笙百味杂陈,跟着一众来客走出饕厨。冬芷早已安排妥当,准备去往下一个未知的地方。在路过两侧木壁时,他直视前方,没有左顾右看,只因他自知无力改变,不愿徒增伤感。
走兽、游鱼、飞鸟……
失掉自由的远不止它们,更有人身陷牢狱,等待他救援。
易筱君仍一副酒醉未醒模样,歪歪扭扭,直到被侍女扶进轿时,仍在说着没人听懂的酒话。确切说来,她说的不是酒话,而是家乡话,她的家乡话只有酒和尚与不羁真人能听懂。
一僧一道,得意洋洋。
但他俩一瞧见易筱君入轿,便拼命争抢,分别坐入易筱君两侧的花轿。
虞若离在目送白玉笙入轿之后,跟着坐入最后一顶花轿。自白玉笙重回云水间起,她便默默注视,暗自疑惑,她的疑惑无关自己,却与小燕子有关。小燕子正身陷牢狱,她不知道白玉笙为何来极乐岛,不知道白玉笙为何会成为守剑者,更不知道白玉笙为何会与一个醉酒丫头关系亲密……
原来使她疑惑的,终究是一个白玉笙,小燕子只是一个幌。
但她不会承认,更不会坦白。
她在神女峰面壁七年,苦修剑法的同时,经秋霜冬雪洗礼,受清辉冷月照拂,早已变得更冷酷、冰清。她常常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忘掉凡尘,忘掉俗事,忘掉那段尚未绽放便已凋零的情愫之花……
她本身即是一朵花,一朵绽放在冰天雪地的莲。外人若想亲近,唯有焚身,以御严寒,但风霜雨雪接踵而至,刺骨冰心。那是她筑起的一道冰墙,她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会将入侵者冻结。
白玉笙在墙外,是她想要忘掉的凡尘、俗事,抑或别的。
小燕子则不同,她曾与小燕子并肩作战,她曾敬重小燕子劫富济贫的侠义,她曾受过小燕子的救命之恩……
若条件允许,她会竭尽全力救出小燕子。
她总结出小燕子与白玉笙之间的许多不同,却选择性漏掉一个最大的不同:男人与女人。
总之,她不会再动情,更不会再陷入凡尘俗事。师父此番命她下山,是为考验,一旦考验通过,她便可以接任掌门,成为巫山派的领袖。她曾在祖师祠堂发过毒誓,要奉献她的一生,将巫山派发扬光大。
她的命是师父给的,她生来便是要做掌门。
掌门高高在上,如巫山神女峰,受众弟子膜拜。她已习惯独立高峰,习惯冷酷、冰清。数月之后,她将习惯成为掌门……
起轿,抬脚。
冬芷一声令下,四十名侍女抬着十顶饰玉镶金的花轿,迈出饕厨,穿梭在繁华如梦的七里长街上。沿街行人纷纷避让,不敢相拦,侍女们脚下生风,轻盈曼妙,不出一盏茶功夫便至一处庭院。
落轿,掀帘。
却有一顶花轿,侍女尚未掀帘,轿中之人便急急蹿出,继而满院疯跑,边跑边嗅,显得尤为兴奋。与他相隔一顶花轿,跟着跑出一人,追着他跑,最终一前一后闯入一座名为“醉忘仙”的小楼。
楼有双层,高约三丈。
相继闯入醉忘仙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嗜酒如命的一僧一道。
原来花轿尚未进入庭院时,酒和尚便闻着满院酒香。所谓闻酒香,品名酒,他一生酷爱喝酒,简直已到嗜酒如命的地步,每每闻着酒香,便能品出酒名。只是任他如何品,却品不出酒香之中的任何一种酒名。
只有一种解释:那是他从未尝过的美酒。
一名真正的酒客,一旦发现某种从未尝过的美酒,便会将生死置之度外,抵抗力全无,一心只想得到酒。
若非害怕伤着抬轿侍女,在花轿进门之前,他便想飞出花轿,去寻那从未尝过的美酒。故而当花轿落地时,他再难把持,第一个蹿出,闻着味寻酒,生怕不羁真人抢在他前面。
酒是苦的,白玉笙不喜欢喝酒。
既是不喜欢喝,更是不胜酒力。在桃源村的七年,他曾喝过三五回,可每回皆是沾酒即醉,以致他至今仍记不清究竟是三回还是五回。
他只确信,酒难忘忧。
他之所以喝三五回酒,一是应景,二是安眠。他发现酒虽不能忘忧,却足可安眠,一杯酒下肚,便可安睡到天明。
他突然没来由地看向虞若离,虞若离曾经是他的朋友,是他在江湖上唯一的朋友。他知道虞若离滴酒不沾,时刻保持清醒。与其信任一名酒鬼,不如信任一名醒者,故而他信任虞若离,正是信任虞若离的清醒。
信任,凌驾于生死之上。
他在看虞若离时,虞若离则巧妙的转身,继而看向别处。
她一贯冷酷、冰清,绝不会为凡尘俗事动摇,更不会受巫山派以外的规矩束缚。故而在饕厨时,纵冬芷百般劝说,她始终未尝一口;故而当嗅到空气里弥漫的酒香时,她已抱定决心,滴酒不沾。
确切说来,酒是毒药。
酒使人醉,使人昏迷。她不知道为何会有那许多酒客嗜酒如命,终日泡在酒肆、酒坊、酒庄……
易筱君仍在装醉,长发凌乱,耍着酒疯。她看到醉忘仙,闻着空气里的酒香,上蹿下跳,如捉夜莺一般。接着,她拉上白玉笙,歪歪扭扭地朝醉忘仙跑去,边跑边嚷着外人听不懂的酒话。
其余江湖客,虽非嗜酒如命,但闻此酒香,已是沉醉,不用冬芷多言,便各自抬脚往醉忘仙走。就连那位一向极少饮酒的妩媚女人,在破掉“肉戒”之后,已打定主意要破掉“酒戒”。
戒肉,是为保持身姿。
戒酒,是为永葆容颜。
但有一种诱惑,披着神秘面纱,受诱者明知面纱下极有可能藏着危险,却已弃身姿、容颜不顾,誓要亲手揭开神秘面纱。只因使她受诱的往往不是诱惑本身,而是披在诱惑上面纱的神秘。
妩媚女人走后,四十名侍女抬着十顶饰玉镶金的花轿离开,于是偌大一座庭院,唯剩虞若离与冬芷站着不动。虞若离望着醉忘仙,望着醉忘仙门前即将消失的白玉笙与易筱君……
冬芷道:“姑娘里面请。”
虞若离道:“我不喝酒。”
冬芷道:“姑娘方才可是在看白公子与易姑娘?”
虞若离道:“休要胡言。”
冬芷道:“姑娘可别多心,只是易姑娘乃我家副阁主之妹,而白公子是我家副阁主之妹夫。二人男才女貌,可谓天作之合,任何人见到都会多看两眼。”言语之间,她一贯浅笑,却自掌嘴,打趣道:“瞧我多嘴,姑娘里面请……”
话音未落,她已抬脚往醉忘仙走。
于是整座庭院,唯剩虞若离一人,沉浸于冬芷的多嘴之言里。她身体猛颤,如遭雷击,惊醒一梦。七年来她一直苦心修行,兼修剑与情,自认能够做到断念、绝情,却未曾想会一败涂地。
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她已失掉辨别真假的能力,联想起画舫与饕厨里的画面,已然认定白玉笙与易筱君有着非一般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