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厨之内,别有偏室。
侍女领着白玉笙,白玉笙扶着易筱君,由长廊直走,拐一个弯,约五、六丈,便至一间满是清脆鸟鸣的木屋。与云水间一样,木屋以帘为门,尚未掀开门帘,便有鸟鸣源源不断自屋内传出。
宛如吟唱,自在飞歌。
易筱君听到鸟鸣,竟是推开白玉笙,手舞足蹈,宛如孩提般嬉闹,口中说着一串无人听懂的酒话,似已酣醉。白玉笙由着她,却是看向门上的匾,书曰:“鸟鸣涧”,两侧则有木刻门联,刻曰:“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摩诘之诗,山水之乐。
一路走来,他发现饕厨之内多以摩诘之诗题房间名,倒是极符合饕厨格调。想必饕厨主人必定是位热衷山水田园的名士,方如此大费周章,营造出这般诗中有画、画中藏诗的山水意境。
侍女掀开门帘,白玉笙拽着易筱君进屋。屋内布置,又是一绝,令白玉笙颇为赞叹。抬眼望去,屋里有桂花、山涧、月光、飞鸟……整个鸟鸣涧竟完全照着诗意布置,只是除飞鸟外,皆以画代替,而最令人惊叹的正是画。
美景如画,赞的是景美。
画美如景,赞的是画真。
鸟鸣涧里的画便如美景一般真,皎皎月光之下,风吹桂花落,山涧水潺潺,更有清脆鸟鸣,回荡山间,颇合摩诘诗意。最妙的便是画上皆景,空无一人,屋中之人便成为诗中“闲人”。
闲人观花落,闲人听鸟鸣。
白玉笙虽非闲人,却能真切感受到画中意境。若非装着满身心事,当真想走入画里,再不出来。
易筱君却是推开白玉笙,满口酒话,缠着侍女,摸摸侍女的发,摸摸侍女的脸,摸摸侍女那身与她一样颜色的长衫……她趴在侍女身上,又是一番干呕,口水直流,已然发起酒疯。
侍女躲躲闪闪,已是招架无力。
过不多时,进来另一名侍女,端着一碗醒酒汤,想要喂她喝下。她却一把将碗打碎,汤汁溅得到处都是,合两位侍女之力竟是拿她不住,倒惹得她盛怒,拔剑出鞘,将两位侍女撵走。
玲珑在手,既怒且威。
侍女走后,她突然安静下来,瞪着白玉笙。白玉笙刚想劝她几句,她却丢下玲珑剑,满屋上蹿下跳,竟是循着鸟鸣捉鸟。只是任她如何蹿与跳,总碰不着分毫,反倒累得气喘吁吁。
此番受累,总算安静片刻。
白玉笙从未有过与醉酒女人独处的经验,因而不知该如何应对发酒疯的易筱君。确切说自七年前初下山起,他便没有跟除小燕子外的任何喝酒女人独处,而小燕子酒品极佳,往往点到为止,从未醉过。
想到小燕子,不免愁上心头。
尤其对着风吹桂花落、月洒鸟鸣涧的画境,更是受着煎熬。他不再管易筱君,不再管云水间的筵席,不再管饕厨外被钉在木壁上的走兽与飞鸟……他情愿抛下所有,只要一个她。
她在受苦,失掉自由。
她本是一只来去无踪的燕,最不该失掉的便是自由……
正想着,易筱君突然没来由地走到他身前,圆睁着双眼瞪他。他只当易筱君仍处于酣醉之中,遂劝其安睡片刻。可易筱君并不理他,却自理理鬓发,转而拾起玲珑剑,再以一个优美的弧线插剑入鞘。
白玉笙道:“你应该喝下那碗醒酒汤。”
易筱君道:“我没醉。”
白玉笙道:“通常醉酒之人都会说自己没醉,你若真的没醉,便不会说那许多没人听懂的酒话;你若真的没醉,便不会趴在侍女身上又吐又闹;你若真的没醉,便不会追着夜莺上蹿下跳。”
易筱君道:“你觉得我说的都是酒话?”
白玉笙道:“难道不是?”
易筱君道:“看来我演得不错,能骗过你,自然能骗过他们。以前常听师父讲江湖传闻,跟听书看戏似的,如今想想,师父一定演过许多戏,否则讲不出那许多惟妙惟肖的好故事。”
白玉笙道:“演的?”
易筱君道:“自然是演的。”
白玉笙道:“难道……”
言语之间,白玉笙不禁上下打量起易筱君,但见一盏茶前尚自发酒疯的酒鬼,竟是提剑而立,变身为一名女侠,一名初入江湖却怀揣劫富济贫之梦的女侠。女侠亭亭,观花落,听鸟鸣,倒是颇为吻合诗意。
易筱君道:“在你听来是酒话,可在别人听来却未必是;之所以又吐又闹,是想演得逼真些;至于追着夜莺上蹿下跳,只是想消化一下胃里的酒。”
白玉笙道:“却没看出来,你是一名酒鬼。”
易筱君道:“我是第一次喝酒。”
白玉笙道:“第一次?”
易筱君道:“酒是苦的,闻着味便会觉得恶心。”
白玉笙道:“酒是苦的,为何要喝?”
易筱君道:“我不喜欢酒的味道,更不喜欢喝酒,我只是……只是不想食肉。”
白玉笙道:“倒是稀奇,第一次喝酒便能连喝三壶而面不改色,你具备成为一名酒鬼的潜质。”
易筱君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酒是苦的,越喝越苦,但苦到浓时,近乎麻木,我便感觉不到苦。或许再喝下三壶乃至三十壶酒,或许喝光这里所有的酒,我仍会保持清醒。”
白玉笙道:“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易筱君道:“喔?”
白玉笙道:“你虽不喝酒,但你有两位酒鬼师父,故而第一次喝酒的你,便尽得师父真传,豪气万千。”
易筱君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玉笙道:“我虽不甚聪明,却也不算笨。从画舫到饕厨,那一僧一道尽全力配合你,没有丝毫怨言,想那一僧一道何许人,岂会听命于一个不相干的丫头。我猜你席间说的酒话都是家乡话,故而只有那一僧一道能听懂。”
易筱君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白玉笙道:“不全是。”
易筱君道:“喔?”
白玉笙道:“画舫之上,我曾亲眼目睹那位道长的奇绝步法,与你力战四名泰山派弟子的步法倒是颇有几分相似,而道长的剑虽未出鞘,但我能感觉到……”言语之间,他已然看向玲珑剑,接着道:“我能感觉到你的剑法承自那位道长,只是如同步法一般,你尚未领悟到精髓。”
易筱君道:“只凭感觉?”
白玉笙道:“不是感觉,是一名剑客的直觉。”
言语之间,他已握紧油纸伞,伞柄如剑柄,他在握伞时,仿佛握的是剑。易筱君看着自己的剑,复看向白玉笙的伞,不觉陷入沉思。所思所想,与江湖传闻有关,与白玉笙有关,与那柄绝迹江湖的名剑有关……
白玉笙是一个谜,一位使剑高手。
但她从未见过他的剑,她知道他的剑在天元阁手上,更知道那些涌入淮南城的江湖客都想夺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