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桌上的不只是一道菜,更是规矩。
白玉笙犹豫之际,一旁的易筱君却是收回瞪在座所有人的目光,转而望向冬芷,望向那个神秘莫测的天元阁护法使者。那****被捕入狱,救她出狱的正是冬芷,可她知道冬芷只是一名使者,一名具体的执行者,冬芷的背后有傅青山,而傅青山是天元阁副阁主。
纵她欠缺江湖阅历,亦早已起疑。她怀疑天元阁救自己只是一个圈套,怀疑圈套的真正目标是小燕子,怀疑傅青山一直在利用自己……
先有所疑,方有所思。
她虽初入江湖,却已体验过一般江湖客难以体验的江湖。
此番登岛,她与白玉笙怀着同样的使命。不同的是,白玉笙是故人重逢,新账旧账一起算,她却是要质问,质问那个淮南城最有权势之人。若白玉笙是一个谜,则傅青山更是一个藏在云雾之中看不见、摸不着的谜。
她心中有许多谜,那是她难以理解的江湖。
江湖不是非黑即白,江湖不是非恶即善,江湖上的人或事皆有许多不同的面。譬如,江湖传闻白玉笙是一个嗜杀成性的魔头,可她至今未曾看到白玉笙“魔”的一面,她看到的白玉笙只是一名撑着油纸伞的书生。
伞可挡风遮雨,却非嗜杀武器。
既已怀着同样的使命,便不能对白玉笙的遭遇坐视不管。摆在桌上的那道菜于她而言,同样是规矩。规矩是残忍的、冷酷的,规矩上尚残留着淋淋的血,那是饕厨外被钉在木壁上小鹿的血。
易筱君道:“我呢?”
冬芷道:“姑娘最好尝一尝。”
易筱君道:“你们副阁主真有意思,大老远把我们叫来吃饭,自己却不露面,敢情天元阁都是这样请客的。”
冬芷道:“副阁主在忙……”
易筱君打断道:“姐姐最好别替他辩解。”
冬芷道:“喔?”
易筱君道:“他是一个疯子,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疯子。我曾听说只有疯子能理解疯子的想法,姐姐若替他辩解,便与疯子无异。”
冬芷道:“姑娘可真会玩笑。”
易筱君道:“我说得如此认真,姐姐却只当我是玩笑,莫不是姐姐看我年纪小,故意小瞧我。看来鹿肉我得吃,规矩我得守,否则姐姐盛怒之下,非将我五花大绑扔进十涧湖不可。”
冬芷道:“姑娘冰雪聪明,谁敢得罪姑娘,我第一个不答应。”
易筱君道:“承姐姐情,我吃就是。不过……”
冬芷道:“不过什么?”
易筱君道:“我倒是想先尝尝美酒!”
言语之间,她已看向对面的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继而使一个眼色,一个只有师徒三人能懂的眼色。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看向她,复看向她身旁的白玉笙,显得极不情愿,她却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味苦,辛辣。
她不喜欢酒味,因而从不喝酒。
此番是她第一次喝酒,在姑苏老家时,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曾多次诱她喝酒。但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以致滴酒不沾,从未尝过酒的味道。
别人喝酒用品,她却用灌。
她不想留住酒的味道,酒味却停留在她口中,难以散去。但她没有头晕,更感觉不到些许醉意,只尝到苦,酒的苦有一种魔力,一种感染酒客、使酒客坠入无间苦海的魔力。
想到姑苏,想到家。
想到父母,想起自出生到离家出走前能够想起的点滴往事……
她突然拿起酒壶,猛灌起来。她喝酒的姿势当真不像个姑娘,没有半点矜持,却如酒和尚一般豪气。但她没有酒和尚隔空吸物的本领,只能以手托住酒壶,朝口中灌,没有优美的弧线,酒只是自酒壶转移到她的身体里。
一壶喝完,接着一壶。
那本是不羁真人的酒,不羁真人扔给她,是怕被酒和尚抢去,如今却成为她的酒。她没有头晕,更感觉不到丝毫醉意,唯尝到苦,苦到浓时,使她麻木,早已忘却酒的苦,以致第二壶喝完,仍不尽兴。
她看一眼白玉笙,便要动手抢白玉笙的酒。
白玉笙想拦住她,却终究没能拦住。她没有发酒疯,更不粗野,但她手上却极用力,显然对那壶酒志在必得。她在抢酒时,倒有些矜持,待酒壶到手后,又恢复酒和尚一般的豪气,猛灌起来。
第三壶酒,滴酒未剩。
在座所有人皆注视着这位一连喝下三壶酒后仍面不改色的神奇姑娘,连一贯镇定自若的冬芷,都不免内心波动,隐隐有些担忧。或许傅青山有过特别嘱咐,或许易筱君的反常另有目的,或许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会捣乱……
冬芷的担忧很没来由,却真实存在。
果不其然,易筱君连打数个酒嗝之后,双手捂嘴,竟是要呕吐。但她却生生咽回,缠着白玉笙说一些没有人能够听懂的酒话,并顺势打翻酒壶与杯盏,于是整个云水间被她一人搅乱。
酒和尚道:“这丫头太吵,吵得我都不能安心喝酒。”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你总算说上一回金玉良言,不如咱们将这丫头撵走,省得碍手碍脚。”
酒和尚道:“臭道士,你可真狠心,她只是一个可怜的醉酒丫头。”
不羁真人道:“我倒有个办法。”
酒和尚道:“说来听听。”
不羁真人道:“那丫头醉酒之后,只缠着那小白脸,想必她与小白脸是一伙的。倒不如让那小白脸带她出门,妥善照顾。”
酒和尚道:“臭道士,你倒是提醒我。我素来最讨厌小白脸,每回有小白脸在,喝酒总不尽兴,将小白脸与丫头一起撵走,再合适不过。”言语之间,他已瞪着白玉笙,喝道:“小白脸,还不赶快带上她走!”
白玉笙道:“前辈指的是……”
酒和尚打断道:“废话,在座只有你一个小白脸,岂会有别人。”
不羁真人道:“小白脸,说的正是你。她是喝完你的酒才醉的,理应由你负责,赶紧带她走,免得扫我跟臭和尚喝酒的雅兴。”
一僧一道,天衣无缝。
接连有侍女端上菜来,有蜜汁熊掌、松鼠鳜鱼、比翼齐飞……色香俱全,皆为人间极品,远远便闻奇香,当真诱人,却抵不过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的一番吵闹,以致本自一旁观察的冬芷,不得不出言相劝。
冬芷道:“不如我命侍女带姑娘到偏厅休息……”
酒和尚打断道:“不行,小白脸必须走!”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难得你又说上一回金玉良言,我挺你!”
一僧一道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坚持要撵走白玉笙与易筱君,连带秦刚都跟着出言帮衬。别的江湖客则沉默不语,冷眼观察,观察冬芷,观察一僧一道,观察那位身份成疑的白面书生……
冬芷只得摇响房铃,唤来一名侍女。
侍女着天青色长衫,领着白玉笙与易筱君走出云水间,去到一个别的地方……